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 |
八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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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鶩道:「這溫泉大路上,天天有長途汽車進城,我要悶起來,星期六下午進城,星期日下午回來,也可以不時去玩一天的。而且這舊校長既有一番誠意要讓給我,我至少也要幹一年才對。趁這個機會,在鄉下少人事耽誤的時候,多看一些書,那不好嗎?」 落霞道:「你真下了這個決心,我也贊成的。不過你說了這些原因,還不是真原因。你的真原因,大概是要避開馮玉如。」 秋鶩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也不能瞞你,這也是我要到鄉下來的原因之一。其實,她要聽你的勸,她到西山去教書,那多麼好哇!」 二人說到這裡,只見廊上睡著一個病女人在睡椅上,用蒙頭紗蓋了頭臉,亂咳嗽一陣。 落霞看了一看,也沒留意,便道:「她實在是我一個好朋友,我也極願幫她的忙,扶她找個職業去獨立。但是她總以為丟了家庭跟著我們跑,才稱心合意。她那樣聰明的人,怎麼想出這條笨計,第一是毀了你,第二是毀了她自己,第三才說到我呢。萬一事情不妥,公開出來,大家怎樣去結束?」 秋鶩道:「原來是因為你的話對的,所以這個辦法,我不敢和她往下談。」 正說到這裡,一個本院辦事的人走上前來道:「這位是江先生嗎?剛才同村小學校長送了信來,說請你二位在這裡休息一晚,明天進城。我們這裡六號病室是空的,就請二位在那裡歇吧。」 秋鶩向落霞笑道:「我也想洗個溫泉澡,在這裡住一晚也好,你看如何?」 落霞道:「我反正是沒事,當然是贊成的。」 於是二人跟著辦事人一路去看屋子,走過五號病室的時候,見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上寫了陸柳棉。秋鶩低聲道:「隔壁好像住的是位女士,何以叫這樣一個可憐的名字,這柳棉是個輕薄漂泊的東西呀!」 落霞笑道:「這又晃動了你肚子裡的墨水瓶,你也太喜歡研究閒事了。」 說著話走進屋來,見設著兩張小鐵床,分左右兩邊對擺。中間隔了一個蒙鐵紗的窗戶,由窗戶裡,可以看到外面園子裡的野塘秋樹。秋鶩笑道:「這裡很好,我們無憂無慮地休息一天吧。」 那個辦事員見他已合意,就叫院役來伺候,秋鶩和落霞,首先各洗了一個溫泉澡。 用過了晚飯,二人又在院外小步,雖然沒有月亮,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斗,除了有山的一方而外,其餘各方的星光,由高而低,直連沉沉的大地,依然看出野闊天低來。那亂草裡的蟲子,和著水塘裡的青蛙,叫得亂成一片。落霞是沒有鄉居過的,覺得很有意思,散步了許久,方才回房。經過各臥室,旅客休息了的很多,只有第五號房,電燈還大亮,不過卻是人聲寂然。秋鶩到了屋子裡,展著被褥道:「都睡了,我們別談話,免得驚動別人。」 於是二人各不言語,沉沉地睡了。 睡意蒙嚨的時候,秋鶩忽然讓一陣大聲震醒。聽那聲音,只在半空中喧鬧,其初還以為是草裡水裡的蟲聲,仔細一聽,乃是一陣掀天大雨,突然降下來。鐵紗窗裡的兩扇玻璃窗,原已關好了的,外面電光一閃,卻已開了一扇。所幸風不是向窗子裡吹的,就也沒有刮了雨點進來。秋鶩摸索了一陣,找不著電燈的機關,只得趁著電光一閃,把那扇窗子關了。聽聽對面床上,落霞微微打著呼聲,睡得正甜。也不去驚動她,依然睡了。但是雨聲由上而下,打著樹上,草面,水裡,如潮湧一般。加之那雷聲一個跟著一個,響個不了,人就睡不著。 許久,落霞也醒了,聽著秋鶩輾轉有聲,問道:「你也醒了嗎?好大雨,明天我們回去得了嗎?」 秋鶩道:「多休息一天,在鄉下看看雨景也好。」 二人黑暗中說著話,過了許久才睡去,因為這些時的耽誤,重新睡去,都睡得很熟。 及至醒來,已天明很久,窗外的雨,兀自像棉線一般,由上向下落。落霞睜著眼,頭向著窗外看雨,忽見枕頭邊,卻多了一個小布包袱。自己以為是秋鶩的,隨手揀過來,很不在意地打開一看。這一看不由她不驚異起來,裡面共有三件東西,是一個小布卷,一封信,一張鉛筆寫的日記書頁。那書頁上,寫了很大的字,是落霞妹鑒,落霞就光看那書頁。上面寫的是: 自從別後,王福才偷我的存款,出去嫖賭,讓陸家馬弁聽差勾引,用計引來軍警,認為有搶案嫌疑,帶入巡查隊。陸伯清暗派人通知王裁縫,要我前去以身贖人。我因王氏二老下跪哀求,在旅館中見陸。王福才次日放出,我倒喪失了自由。我本想一死相拼,陸伯清早已調查我與秋鶩戀愛,用言語恐嚇,說我不從,就逮捕秋鶩。秋鶩從前為革命工作,乃系軍閥眼中之釘,萬不能與軍閥之子結仇,所以我為了你夫婦忍痛隨他,既無感情,也無名義。數月以來,為人監視,想通一消息不得。不料今日在此相會,痛快不可言喻。聽你二人談話,並知你二人依舊愛我,秋鶩愛我以情,妹愛我以德,人生有一知己,死而無憾。我有兩個知己,死更可瞑目。 馮玉如三字,早已在人世消滅,從今以後,馮玉如此人,也當消滅,早死早乾淨,不必為我擔心。但是,我沒有什麼罪惡,假使我有什麼罪惡,是社會逼我做的,你們可以原諒吧?在此事未發生以前,我寫好一信和血書一張,寄你二人,本打算逃走。幸而未成,否則,偵探跟隨于後,恐怕要連累二人。妹反對效娥皇女英故事,實有高見,不然,我們三人早在車站被捕了。那時的信和血書,我貼肉保存,總無機會寄來。天緣未盡,今日相聚,因之一齊送來,以見姊對你二人,亦實在相愛也。我雖在此院,明早就走,陸家有耳目跟隨,相見亦不必招呼,免出事故。紙盡力盡,不能暢言,祝你二人白頭到老! 玉如伏枕上 * 言落霞看畢,不由哇的一聲叫了起來。秋鶩忙問是什麼事?落霞手裡拿著信。抖顫著道:「信……信……信。」 秋鶩因她說不清楚,也就接過來看。看完了這鉛筆寫的,接著把那封信和血書都看了,望了落霞,呆著一會兒,再看那鐵紗窗,破了一個窟窿,信一定是由那裡拋進來的了,因向隔壁指了一指,低聲道:「她就住在隔壁,我們昨在走廊上看見的那個病人,一定就是她了。」 落霞一面穿著長衣,一面下床道:「是的,一定是的,我去看她去。」 秋鶩一把抓住她的手道:「你去看什麼,她不是招呼我們不要去嗎?」 落霞道:「我一個女子去會一個女子,有什麼關係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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