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八六


  屋子裡的跟媽,早叫進來一個跑廳,抬了桌椅,放下麻雀牌,除了朱老四,他們四人就打起牌來。拈風的結果,王福才和荀樸生坐了上下手,翠喜卻不住地在四人身後看牌,帶敬著茶煙。那二掌櫃果然是個掌櫃,只管和翠喜調笑,桌上打的是些什麼牌,他全不在乎。只打兩圈,就輸了好幾塊。那老李的牌,也打得極壞,必定要把手上的牌理清楚了,才能發出牌來,王福才一看這情形,更放開手段來打牌,因之不是他和,就是荀樸生和。老李和二掌櫃,牌打得不好罷了,竟是兩人都不和一牌。四圈牌快要打完,他們每人就要輸七八塊錢,么半的麻雀,不為少了。有一牌荀樸生有了兩副筒子下地,王福才卻拆了一嵌八筒,讓他和三番。

  在這個時候,翠喜正由他身後倒茶過去,王福才把牌一覆,正待要向桌子中間一推,二掌櫃卻突然立起來,將手按住了王福才的牌,瞪著眼道:「你別忙,你這個牌,打得很彆扭,我得瞧瞧。」

  王福才臉一紅道:「瞧什麼?他又不是三副筒子下地,我也用不著包。」

  二掌櫃見他不讓瞧,更是要瞧得厲害,早是搶了幾張牌在手,翻過來看著,冷笑道:「好哇,你還給我來這一手呢!」

  立刻將臉一變,大聲喝道:「你知道我幹什麼的?你以為我真是二掌櫃嗎?瞎了你的狗眼,老子是陸督軍的馬弁,大江大海都飄過了,今天會在陰溝裡翻了船!」

  王福才總是做賊的心虛,不知道怎樣分辯才好,一句話說不出。還是朱老四機靈些,便作揖和二掌櫃說不是。說我們捧場,無非是取樂,你老哥既說打得不對,叫他把贏的錢拿出來就完了。二掌櫃一瞪眼,還沒有說話。老李就在一邊搖手道:「朱四哥,這沒有你的什麼事。姓王的不說個清楚明白,可是一場官司。」

  二掌櫃跳著腳大叫道:「老李,你交的好朋友,幹出這種事來,和做賊有什麼分別?」

  王福才道:「你可得把話說明白,就算我打錯一張牌,你也不能說我是賊。」

  二掌櫃抓了一把牌,嘩啦一聲,劈面向王福才砸來道:「我罵了你做賊,又怎麼樣?」

  只這一聲,就有好幾個穿制服的巡查隊擁了進門,看著二掌櫃和老李,先問是什麼事?老李將大概情形說了,有一個穿黃制服的,好像是個小首領,他就對王福才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是做成衣手藝的。我家還開了鋪子叫王發記,很有名的。」

  他道:「那就不對了。你一個做成衣手藝的人,每月能掙多少錢?這幾天我們有弟兄們跟著你,見你是吃喝嫖賭,無所不為,你哪裡來的這些錢?東城前天搶了一家銀號,你有點嫌疑。看你這樣子,決不是好人。」

  於是喝了一聲道:「把他帶了去。」

  說著,就有幾個人走上前要動手。

  老李搖手道:「別忙別忙,我們耍錢是小事。你別把他當匪類辦,要了他的小八字,我們也造孽。我們輸了算輸了,不鬧了。」

  那首領便問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

  老李頓了一頓道:「我是開汽車行的。」

  他又問二掌櫃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

  二掌櫃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是鐵路上的工人。」

  那人眼睛一瞪道:「你們全胡說,你剛才在屋子裡大聲嚷著,是陸督軍的馬弁,怎麼又是工人了?反正都不是好人,先帶歸隊去再說。來!捆上!」

  於是這些巡查隊,一擁而上,將身上帶的繩子,掏了出來,將四個打牌的,一齊綁上,王福才哭著只叫老總,連說我是好人,身上亂扭。一個巡查兵,啪的一聲,在他臉上打了一個耳刮子。罵道:「你是好人?好人會在二等窯子裡耍錢騙人!」

  也不容分說,將他擁出窯子門,上巡查隊去了。這裡把個朱老四嚇愣了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真也是怪事,五個人只帶四個走,活該漏網了。這時醒悟過來,趕忙就向主裁縫家去報信,說是在大路上,看見王福才讓巡查隊綁去了。

  王裁縫自從兒子搬出去了,雖然有些恨他,卻也有些想他,現在聽到說他讓巡查隊綁去了,一定是做了非法的事,所幸自己還認得兩個探兵,連夜找著人家去打聽消息,一面叫人把玉如找回家來,問是什麼緣由。玉如也不必再隱瞞,就說王福才把自己的錢偷去了,三天沒有回家,在外面做了什麼事,可不知道。王高氏坐在屋子裡,只管兒啊肉啊的哭,王裁縫抓耳撓腮,在屋子裡跑來跑去,只管歎氣。

  約有一個鐘頭,王裁縫托的兩個探兵回來了。他們每人一件灰布大褂,每人一頂黑紗瓜皮小帽,每人一把大白摺扇,而且都瘦成了一張雷公臉,一進門就抱拳和王裁縫拱手。其中一個會說話的宋仁清先道:「你少掌櫃沒什麼,就是交友不慎,和匪人在一處鬧,那匪人膽子不小,還冒充陸督軍家裡的馬弁。聽說陸大爺很生氣,打了電話到隊裡,叫重辦呢。」

  又一個叫包園仿的道:「提到陸大爺,我倒想起一件事,王掌櫃不是和陸宅做過活的嗎?你何不自己出馬,求求陸大爺去呢?只要有陸大爺一個電話,人就放出來了。」

  說著話時,兩個探兵卻不住地望了玉如。

  玉如看了這種情形,已十分明瞭,只低了頭,不說什麼。兩個探兵又勸了王裁縫一陣,說是這事要趕快進行,若是等今晚過了堂,成了定案,放人就麻煩了。說畢,微笑著而去。

  王裁縫臉上急得變成了紫色,馬上就向陸宅去求救,不多大一會兒,他卻跑了回來,一進門,不管好歹,走到玉如面前,雙膝向下一落,噗咚噗咚,磕了三個響頭。玉如嚇得向後退了兩步,連道:「老人家!有話你只管說,這樣做什麼?」

  王裁縫跪著地上道:「孩子!你不答應我,的話,我不能起來。」

  玉如道:「你不說出原委來,叫我怎樣答應?」

  王裁縫道、「你是聰明人,有什麼不知道的。只因為我們這下等人家,不應該有你這樣好看的女人。有了你這樣的人,已經是嫌著力量保護不過來,偏是我又要你出去招是生非,而今惹下滅門之禍來了。千不該!萬不該!是我不該讓你到陸宅去。那陸大爺愛上了你,又不敢硬搶了你去。搶了你去,又知道你和他少奶奶很要好,瞞不過來,左彎右轉,想出了一條計,把搶犯大罪,套在我兒子頭上,可又叫人來讓我去求他。我剛才見了他,他說明了,他在維新飯店開著房間等你,到了明天早上,准把福才放出來。以後你常去找他,可別上他公館去,他准給我一千塊錢,做遮羞錢,這錢我不要,只要你肯救我的孩子,這錢就送給你,請你答應吧。你不答應,我就跪著不起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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