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八五


  寫完了,自己打開箱子,找出一尺白竹布,平平地鋪在桌面上,用硯臺茶壺壓著兩角,然後找出一把小剪刀,將自己右手的中指頭劃破,一刻指上血如泉湧,就用指頭在白布上寫起四行字。字寫完了,將指頭包上,然後將信和白布一齊包著。記得箱子裡還有幾個信封,是預備和秋鶩通信用的,就到箱子裡翻去。

  這一翻不打緊,不由她不魂飛天外,箱子底的破褥子撕了一條大縫,拿出一看,自己存的現洋鈔票存款摺子,完全不見了。為了郵局儲金,自己私刻了一個木戳,做印鑒的,也不見了。拿著破褥子,發了一會子呆,想著前天晚睡的時候,鑰匙放在枕頭下,一時不曾留意,准是王福才偷了去了。好哇!他倒下這樣的毒手,我走不成了。但是我走不成,就這樣算了不成?怪不得他幾天不回家來,原來是拿我的錢胡花去了。我正愁著你沒有和我翻臉。既是翻了臉,那就更好,這樣看來,我還是聽落霞的話,到鄉下教書去吧。於是她頃刻之間,思想又變過來了。正是:

  未到岸前休放舵,風波防備不時來。

  §第三十五回 朋友互欺當場來間諜 翁姑同拜捨命作情俘

  卻說玉如的思想,經了這一番事變之後,她又不打算逃走了。將箱子依舊關了,回頭看了桌上那封信和血書,本想廢了,轉念一想,這也是個紀念,何必廢了,於是折疊著,揣在身上。心想,款子丟了,雖然不能回頭,但是我也不能夠就置之不問,不然,他以為我丟了錢不在乎,更不怕惹事了。這幾天常見朱老四來邀他,他幹了些什麼事,朱老四不能擺脫干係,且找著朱老四問問。這朱老四就住在隔壁一條胡同裡,大概這時回來吃午飯了,且去看看。於是略微攏了一攏頭髮,換了一件長衣,就到朱老四家來。

  恰好是朱老四由家裡向外走,一腳踏出了大門,看見玉如,身子就向後一縮。玉如在外面叫道:「朱四哥,你不用躲了,我已經看見了。」

  朱老四只得走出來,笑著向玉如拱手道:「我並不是躲你,我想起了一樣東西,要進去拿。請進去坐吧。媽呀,王家嫂子來了,你出來吧。」

  玉如道:「不用客氣了。我問你,這兩天福才哪裡去了?」

  朱老四道:「大嫂,我也是好幾天沒有看見呀,哪裡知道哩?」

  玉如道:「你不能不知道呀!你是他的好朋友,天天在一處地。而且就是他沒回家的那晚,他對我說,是出來找你的。」

  朱老四道:「他真有這話嗎?前晚我倒是碰到他的,可是我並不知道他沒有回家。我給你去找找他看,回頭我給你一個信。」

  說畢,拱拱手就走開了。玉如叫著道:「你別忙,我還有話和你說。」

  但是朱老四絕對不敢理會,頭也不回,就出了巷口。他出了巷口,毫不躊躇,就向一家三等澡堂來。

  這澡堂子裡,差不多都是下等社會人來光顧。一個大院子,搭了高大的涼棚,涼棚下面,地上水淋淋地,擺了長桌子長板凳。許多赤條條的客人,坐在那裡,有唱戲的,有說笑話的,也有躺在板凳上的。旁邊一張木板梯子,通到一幢舊式的木樓。朱老四走上樓,四面紙窗洞開,橫七豎八擺著許多木炕。張張炕上,都躺著有人。直找到避風的所在一張炕上,才見王福才橫躺在那裡。仰著身子,一根紗未掛,只肚臍眼上掩了一條幹毛巾,眼睛閉著,呼呼大睡。

  朱老四走上前,將他一陣亂推。王福才揉著眼睛,連問幹嗎?睜眼看了看,翻個身又待睡去。朱老四也坐在炕上,低著聲音道:「別只管舒服了,你媳婦在找你呢。剛才找到我家裡去了,這事准要弄大,你得想個法子。」

  王福才這才一頭爬著坐起來道:「你怎樣對她說的?」

  朱老四道:「當然說是不曉得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那就行了,難道她還能找到窯子裡去不成?剛才和老李,了個電話,約了六點鐘在太平居吃飯。」

  朱老四道:「我勸你省點事吧。我們做手藝的人,和他可攀交不上。打個茶圍,花個塊兒八毛的,沒有什麼。你又吃又喝又耍錢,你那一百多塊錢,夠幾天花的。」

  王福才笑道:「無論怎樣,咱們也不會輸給他,昨天咱們隨便動手,就贏了上十塊,他一點也不知道。再來就贏他的,怕什麼?」

  朱老四還要勸他時,苟樸生和他們新認識的那個朋友老李上樓來了。老李笑道:「昨天晚上,你辛苦了吧?一個澡洗到這時候呢?」

  王福才笑道:「昨天多謝你捧場,偏是你輸了,我真不過意。」

  老李笑道:「耍錢總有個輸贏,耍不起就別來。再說,我今天還要請你哥兒仨,給我的翠喜捧場呢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那是一定。不過我們三人,只能來兩腳。我們朱夥計,今晚有事。」

  老李道:「行!我們家二掌櫃,今天也答應來一腳呢。」

  王福才想,據老李說,他是地毯行手藝,那麼,他的二掌櫃,一定是個很有錢的了。便笑道:「生熟朋友各兩位,那就好極了。說起來,咱們還是初交,捧場雖是好玩,我們總得敦一敦牌品。」

  朱老四聽到他說這話,就瞟了他一眼。老李倒沒有留意,催著王福才穿了衣服,大家就到先農壇樹林子裡去喝了一頓茶,直到太陽偏西,老李又請到太平居去吃飯。王福才總疑惑他是個有錢的老實工人,大家都是做手藝的,玩玩也沒有什麼關係,所以也就放開膽量來吃。在太平居只坐了一會兒,老李說的二掌櫃也來了,看去不過三十歲上下,倒是身體很強健的人。因有老李的介紹,對於王朱荀三人,也十分客氣。大家說笑著吃喝,不覺鬧到八點有餘,然後大家一陣風似的,又鬧到窯子裡。先到王福才的姑娘那裡,坐了一會子,然後再到老李的姑娘翠喜那裡去。

  那翠喜倒是純粹北方的土產,上身穿了對襟綠綢短褂子,下面黑褲。一雙小腳,偏又露出一大截水紅絲襪統子,穿著四寸大的黑皮鞋,一扭一扭。她頭上梳了一大把辮子,抹了一臉的胭脂粉,真還看不出她是醜是美。她一見老李,知道是捧場來了。跑出房來,一把就攔腰抱住,拖進房去。大家跟著到了屋子裡,也沒有什麼陳設,除了一張土炕之外,便是半舊的幾張桌椅。

  王福才將朱老四拉到身邊,對著他的耳朵道:「憑著這個樣子的人,就要我們來捧她,有點不值吧?咱們若是不贏幾個錢回去,那才是冤哩。」

  朱老四也不好說什麼,只是跟著微笑。老李拍著翠喜道:「我們是來捧場的,乾脆,自己先說明了。快搬桌子打牌,我們趁早樂一樂,樂完了好回家睡覺去。」

  翠喜扭著身子道:「你總只記得睡覺,晚了也不要緊,我們這炕雖不好,可有人陪著,不比家裡好嗎?」

  說著,瞟了老李一眼。於是滿屋子人哈哈大笑,拍了掌叫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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