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七三


  王福才道:「那是笑話了,我怎能生這個壞心眼。你若是愛錢,三百三千也得著了,哪把三十塊錢的會錢,看在眼裡?得了,你讓我出去裝一個面子。我要不是昨天已經答應了人家,今天我也不這樣著急。」

  說著,笑嘻嘻地,向玉如連作了兩個揖下去。

  玉如心想,三塊錢的事,何至於就作揖呢?既是他肯這樣下身份,若是再不答應,有點對不住人了。只得走到屋子裡去,掏出三塊現洋來,放在桌子上,說出了四個字:「你拿去吧。」

  王福才接了這三塊錢,又向玉如拱了拱手,十分地高興走了。

  玉如一人坐在屋子裡,心想,我們這一位,太沒有出息了。只要能得著錢,無論錢多錢少,都是好的。只看他那一種情形,拿著錢在身手上,就不同了,這豈是有一點丈夫氣人做的事,若和江秋鶩一比,真有天淵之別了。他和我約了,今天下午四點,在公園裡再相會,我若是去了,也許今天又談到很晚回來,這樣下去,感情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濃厚,然而只管濃厚,真個辦到各人離婚結婚,未免遭社會上的唾駡,我還是離開他吧。對於這個姓王的,我還無所謂,我若再從落霞手上把她的丈夫奪過來,我良心上未免過不去。一人坐著,不住地思前想後,覺得是去也不對,不去也不對,混一混,抬頭看看院子裡的榆樹影子,已經有點歪斜,已是下午的天氣了。照說,昨晚和秋鶩約得千真萬確,今天應該去的。若是要去,這時候就該修飾修飾,免得弄成一個管家婆婆的樣子去見人。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,打算不去的了,怎麼到了最後,還是決定去呢?究竟也不知道是幾點鐘了,且到院鄰家裡去看看鐘點。希望把這鐘點過了也好。

  然而走到隔壁院子裡一看,原來卻是兩點鐘,四點鐘的約會,這時候去,正是綽有餘裕,回到屋子裡,於是先梳了梳頭,接著打一盆水洗把臉,然後對著鏡子,稍微敷上了一層雪花膏,接著又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,然後再撲上一道香粉。修飾好了臉子,又換了衣服,對著鏡子一照,自己覺得如此去會秋鶩,女為悅己者容,很對得住他了。若以落霞的姿色而論,未必有我如此好看吧?有了這樣久的工夫,大概三點鐘了。他說了三點鐘就下課,下課之後,一直就上公園,也許這個時候,他已經到了公園裡了。

  一人坐著看看鏡子,又低了頭想想,看到自己指甲長得很長,坐著也是怪無聊地,就找了一把剪刀,剪著指甲,來消磨這半個鐘頭。當她剪著指甲的時候,心想,昨天同坐在樹林子的時候,我曾告訴他,那種熱烈的表示,只可一而不可再的,以後見面,希望他不要那樣。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笑著,分明是不能容納我的話。但是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他撫著我的手,理著我的頭髮,我都覺得不妥,但是我總沒有那種勇氣,說是你不必如此,由此看來,可見今天再見面,他或者照昨天的樣待我,我也是照昨天的樣待他的,設若再進一步,這就涉及我的貞操問題了。對於姓王的為人,可愛不可愛,是一個問題,我自己能不能保守自己的貞操,又是一個問題。若是我並不能嫁他,我只管和他糾纏下去,無論如何,是瞞不了人的,等到秘密公開了,我怎麼辦?想到了這裡,不覺心中跳將起來,自己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,極力抑止著自己,心裡叫著,不去了吧?去了對不住姓王的不要緊,對不住自己不要緊,對不住情同手足的救命恩人落霞,那是良心做裁判官,極端不許可的一件事。

  躊躇了許久,覺得自己是覺悟了,便將兩隻手來解新衣的紐扣。當她回轉身來,首先看見的,便是王福才的生活工具,一把尺,一把大剪刀,放在小桌上,同時,自己在秋鶩那裡借來的幾本言情小說,也放在小桌上。自己的東西,和丈夫的東西,互相對映一下,實在不相襯得很。王福才不但不知道書上怎樣言情,連他王福才三個大字,也不能完全認清,這樣的人和自己理想中體貼溫存的目標,相距太遠了,自己為什麼還死守著他呢?談到落霞,我曾撮合了她和秋鶩成婚,這犧牲是如何地偉大?她正式得著丈夫,我和她丈夫戀愛,這也不怎樣對不住,我已經約了秋鶩了,怎好不去?他有了妻,我嫁了人,他對我還是以前那樣不改,這種人我不能陡然就將他撇下。況且到公園裡去,首先是我約會的,我不能戲耍我心中所愛的人。去去去!公園去,不要讓他久在那裡等候了。

  於是不解紐扣了,穿上了皮鞋,重新對鏡子攏了攏頭髮,將香粉撲了一撲面,馬上鎖了房門,雇著人力車,一直到公園去了。她以為是來晚了,其實,剛到四點鐘,秋鶩也是才到呢。

  這一天二人會面之後,覺得比昨天還要無拘束些,二人又在公園裡吃過飯,直到下午十點鐘的光景,玉如才回了家。王福才並不像昨晚那樣留著菜飯,已經安然地躺在院子裡破籐椅上乘涼,他似乎已經知道玉如是會吃了晚飯回來的了。玉如也覺得天天如此之晚回來,未免有點說不過去。便一人自言自語道:「從明天起,這時間可以定準了,總是十二點鐘以後去,五六點鐘回來,我總可以趕回來做飯的。」

  王福才聽到她說,便道:「那不要緊,我回來得早一點,我也可以做飯的,你只管去教書吧。今天下午,小張飛在路上碰到了我,說是爸和媽都望我們回去,我因為你有了事,我也上了工,我沒有答應。」

  玉如也不能說什麼,只微笑了一笑。

  王福才見她在屋子裡,也就跟著進來,看到桌上放的那兩本言情小說,便問道:「這就是你教的功課嗎?」

  玉如不覺噗嗤一笑,王福才道:「你笑我不配說功課兩個字嗎?」

  玉如道:「笑話了,功課兩個字,又不是諭旨上的字眼,有什麼配不配說,我是笑你老是這樣地追著我。」

  王福才聽了她這句話,笑著把臉直伸到玉如面前來,左手握住了玉如一只手,右手拍了她的肩膀,笑道:「老實一句話,我實在愛你長得好看,我若是有一碗飯吃的話,我就什麼事也不幹,專門坐在家裡陪著你。」

  玉如甩開他的手,向後退了一步,皺著眉道:「你就是這樣沒出息,說出來的話,也沒有志氣。一個男子漢,只要有了飯吃,就應該看守著一個婦人的嗎?我以為一個男子要自己,出一番事業來,讓我認識的女子,都想著非嫁我不可,那才是有志氣。」

  王福才搖搖頭道:「那如何能夠?我認不到三個大字的人,什麼也不懂,做得出什麼大事業來?」

  玉如鼻子裡哼著,冷笑了一聲。

  王福才明知道她這一聲冷笑是瞧不起自己,可是自己力量真不夠,那又有什麼法子?便笑道:「我雖然是個無用的男人,可是你是個有用的女人,讓你認識的男人……」

  連忙抬起手來,在頭上打了五個暴栗,笑駡道:「我這話說得太豈有此理,我怎麼不分男女亂說呢?待一會兒,我和你賠禮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說時,聳著自己的肩膀,笑了一笑,眼睛也就斜望著玉如。

  玉如只當不知道什麼,坐在一邊小凳子上,悶悶不樂的樣子。過了一會子就問道:「我們家裡,一點兒開水都沒有嗎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給你留下一壺涼茶了,你為什麼還要喝開水?」

  玉如道:「你不知道,我已經頭痛了一天了,今天下午,身上更是有些發燒,我買了一包丸藥,要用開水吞下去。」

  王福才笑道:「我不提什麼,你也就不害病。」

  玉如一瞪眼道:「我還用得著在你面前裝病嗎?我要做什麼事,都是自由的,不能受人家的管束,你覺得我不對,不要我也就完了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你要自由,別人不能管你,好!明天我再搬回家去,自然有人管你。我因為愛你,遇事都由著你,你倒以為我怕你,就在我面前調皮起來。」

  玉如聽到王福才說要搬回去,心想,這種人,他是沒有骨幹的,說得出來,也許就做得出來,一味和他強硬,大概是強硬不過去的,便默然坐著,好久不曾做聲。王福才道:「你說實話,是騙我不是,你真病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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