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玉如坐在一張方凳上,呆呆地聽著雨,也不去理會王福才。直至他打起呼聲來,才回過頭向床上看了一看。雨過去了,似乎夜也深了,只覺兩隻腿上,慢慢有一陣涼氣,襲了上來。暑天夜涼,也極容易招致睡魔,自己正待解衣就寢,一見自己兩條板凳,幾塊木板搭的床,較之秋鶩家中那張白漆鐵床,真有天淵之別。自己本是個睡鐵床的人,結果,卻是來睡鋪板,不由人不懊喪。秋鶩對我說,他還有補救的法子,不知道怎樣補救,讓我和姓王的離婚去嫁他嗎?我拼了一死,未嘗不能和姓王的離婚,只是他對於落霞,執著什麼態度呢?難道要我去做他的如夫人嗎?這未免令我難堪了。若是他也把落霞離去,叫落霞怎麼辦?為了我讓她做個下堂之婦,何如讓她老住在院裡做個失婚之女呢?我成全了她的婚姻,接著我又破壞她的婚姻,好比在水裡救起人來,複又把她推下去,我這算什麼意思?我既不能破壞她的婚姻,我和她的丈夫,又談什麼愛情?人家都以為我很有骨幹的,可是今天我在公園裡,和我救命恩人的丈夫,做出那一度甜蜜的談話,我是應當的嗎?

  越想越慚愧,對著一盞昏暗的油燈,映出那模糊的影子,心想,這影子若是個人,看見我今晚的行動,恐怕要笑死了。再想到落霞雇車送自己回家,王福才勸自己吃晚飯,而自己還充著乾淨人,是誰對不住誰呢?一陣心酸,蒙著臉,伏在桌上哭起來了。正是:

  豈無欲海回頭者,只是中流立腳難。

  §第三十回 進退兩無因徘徊踐約 笑啼都不是委屈承歡

  卻說玉如想到悔恨交加,忽然失聲哭將起來。她哭的聲音,雖然不大,但是這樣夜深,萬籟均寂,這種嗚咽不斷的聲音,只是有起無止地哭著,當然也容易讓人聽見。王福才睡得迷糊之際,被這聲音驚醒,一個翻身,猛然坐將起來,問道:「咦!你還生著氣嗎?天氣這樣涼,你還穿的是件洋紗的褂子,若是涼著生了病,你不能去教書,我要在家裡服侍你,也不能去上工,那可糟了。」

  玉如連忙止住了哭,就將牆釘上掛的冷毛巾,擦了一擦眼睛,把淚痕揩去,複又坐下來。王福才道:「你究竟為了什麼,生這樣大的氣?我已經認了錯了,你還不肯算事嗎?」

  玉如道:「我生什麼氣,我一個人坐在這裡,想到了我自己的事情,非常的可憐,所以哭起來了,這與你有什麼相干?」

  福才聽她說不是生氣,是想著可憐,這就沒有辦法了。不能讓她吃好的,穿好的,找些好玩的去玩,徒然拿些空話去安慰她,不但不能安慰她,恐怕會惹得她更要討厭,因之也就默然坐在床上,望了她。

  玉如並不做聲,將一隻手放在桌沿上,撐住了自己的頭就是這樣,當著睡覺。王福才將兩隻腳伸下床,一陣亂探索著鞋子,低聲道:「你若不願意和我同在床上睡,我就下床來,把兩條板凳拼攏來睡一晚。」

  玉如道:「你睡你的,我坐我的,請你不要管我的閒事。」

  王福才昕她的口氣,並不是拒絕他下床來,也不是贊成他下床來,本想上前來拉著她上床,先在院子裡,已經碰了一個釘子了,難道還去再碰她一個釘子不成?於是在床沿上呆坐了一陣,也就睡了。

  玉如又坐了半小時之久,見王福才睡著了,煤油燈頭,緩緩地向下挫,看看那玻璃油壺子裡的煤油,燃得幹到了底,只剩十分深淺了。看這樣子,不必多大一會兒,燈也就會滅的,趁著燈還亮著,也就趕快和衣上床睡去。

  次日早上,睡得正甜,忽然覺得嘴唇上有一種感觸,睜眼一看,見她丈夫正兩手撐在枕頭上,臉對著她的臉笑。玉如下死勁地,兩手將他一推,忽然坐了起來了,瞪著眼向王福才道:「我睡得好好地,你把我驚醒來做什麼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就踏著鞋下床來。王福才算是碰到第三個釘子了,坐在床上,半天做聲不得。玉如對著一面破鏡子,理了一理頭髮,自到屋簷下去籠爐子的火。將火籠好了,進房來時,只見王福才抹了一臉胰子泡,拿了一柄剃頭刀,拿著破鏡子刮臉。玉如並不理會,自去燒茶水。

  王福才早是打了一盆涼水,將半塊香胰子,把臉擦了又擦。洗完了臉,就用玉如的生髮油,重重地在頭髮上搽抹了一陣,梳得溜光。然後換了一套乾淨褂褲,戴上眼鏡,斯斯文文地坐在屋子裡。玉如看了他那樣子,覺得既是可笑,又是可憐。心想,難道你修飾得油頭滑腦,我就願意你了嗎?偷看了他兩眼,也不做聲。王福才見夫人臉上的顏色,已經慢慢和緩了,料著可以開口說話,便道:「你早上吃些什麼呢?昨天我已經支了一塊錢工錢,我去買菜吧。」

  玉如因他說的是好話,也就很和緩地答道:「你不要去上工嗎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買了菜再去不遲,現,還只六點多鐘呢。今天同事,還邀了一個會,三塊錢一腳,我也答應來一腳了,你看這事怎麼樣?」

  玉如本想問一句,你哪裡有錢上會?不用提,這下面一句,就是他要借錢了。於是鼻子裡隨便哼著一聲,算是答話了,卻沒有什麼表示。王福才也更不要她表示什麼,馬上就穿起一件白洋紗長衫,出門去了。

  不多大一會工夫,他手上哆裡哆嗦,提了許多東西回來。也有肉,也有小魚,也有菜,笑嘻嘻地提了進來。玉如道:「今天家裡請客嗎?你怎麼買上許多東西?」

  王福才道:「花錢並不多,我搬家以後,都用的是你的,自己還沒有花過一個錢,我應該請請你。再說,你又找著一個很好的事了,我也該給你道喜。」

  玉如心想,原因決不能是這樣地簡單,他既是這樣說了,只好這樣地相信他,也就不追問了。

  王福才將菜放好了,便匆匆忙忙地去上工,到了十二點鐘,回來吃午飯。玉如就把他買回來的菜,都一齊做好,端到桌子上來。吃飯的時候,索性問王福才,要不要打幾個子的酒?王福才笑道:「當真這還算是我請你嗎?」

  玉如道:「不算請我,你何以突然魚肉兩葷都鬧起來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算是我自己請我自己吧。」

  玉如見越問他的話,他越是糊塗亂答,心裡想著,沒有讀過書的人,就是這樣笨,連好話哄人都不會。

  將一餐飯吃完了,王福才將掛在牆釘上的濕手巾頭,拖著擦了一擦嘴,便道:「我要趕快到店裡去了,店裡打會,還等著我去呢。」

  玉如不做聲,只管收碗。王福才抽了一根煙捲,又道:「我要到店裡去了,他們打會的人,大概都到齊了。」

  玉如還是不做聲。他一直把這一根煙捲抽完了,在屋簷下踱來踱去地走著幾步,才笑道:「我又要說一句不通的話了。你借給我三塊錢,讓我去上這腳會,下個月我若是把會標得了,我全放著你那裡。」

  玉如道:「你是把二十七塊錢的好處,來勾引我這三十塊錢,對不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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