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 |
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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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鶩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或者是我的錯誤,但是我當日領娶你的時候……」 玉如道:「不要談過去的事了,剛剛心裡痛快一點,又要自找煩惱。我們分別了吧,大家不要回去得太晚了。」 秋鶩道:「我是不要緊,回去再晚一點,落霞也不問我的,只是你——」玉如道:「你既知道我不能回去得太晚了,就讓我走吧。」 於是二人走出公園,各雇了人力車回家。玉如坐在車上,回想到剛才在公園中露椅上的事,不覺抬起一隻手來,連連撫摸著自己的嘴唇。心想,一個女子,對於自己的身份,應不應該失卻于朋友?不過以江秋鶩而論,本是自己的丈夫,自己讓給別人了。設若我不把他讓給別人,豈止如此而止?那麼,這也是不為過分地。如此想著,又掏出手絹來,只管擦著自己的嘴唇。她在車上沉沉地想著,已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,仿佛還是公園中露椅上,緊挨著情人呢。車夫忽然停住了車子,問道:「小姐,到了沒有?這條胡同都穿過來了。」 玉如在車上一看,已經由會館門口,走過來十幾家人家了。便答應著到了,讓車夫放下車子來。車錢已是由秋鶩給了,一個人匆匆地走回家去。 到了會館裡,只見自己窗子上亮著燈,王福才蹲在簷下,洗刷鍋碗。他一見玉如,板著臉道:「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?我又沒有地方去找你。」 玉如見他脫了赤膊,頭上大汗向下淋著,便覺得他有點粗野,因道:「你找我做什麼?我也是不得已呀!」 說著,走進屋來,只見桌上留著半碗王瓜炒青椒絲,一大碗白飯,都用紗布蓋著,這大概是丈夫留著自己吃的。 王福才也跟了進來問道:「你吃過飯沒有?」 玉如道:「吃過了,我已見了那個經理,他待我很好,他說不用我做手工,叫我和他太太補習一點功課,每個月送我十五塊錢薪水。」 王福才道:「事倒不錯,恐怕不長久。」 玉如道:「人心就如此不足,剛剛有了一點機會,又怕不長久了。」 王福才笑道:「無論哪個人也希望飯碗穩當一些,何況是我拋家出來的人呢?叫你補習功課,自然是天天要去的了,但不知每天什麼時候去?」 玉如道:「這個也沒有定,等我明天再去商量商量。」 王福才走上前,握了玉如的手,笑嘻嘻地道:「這樣一來,我們也可快活一點了。」 玉如板著臉,將手使勁一摔道:「會館裡人多,請你放尊重些。」 王福才笑道:「你又生氣了。夫妻們就不尊重些,旁人看到,似乎也不要緊。」 玉如道:「這是哪個說的這種不通的話,我沒有看見哪個住家過日子的人,要整天嘻嘻哈哈地。」 王福才碰了這樣一個釘子,自然是十分難為情,便道:「我也不過一時高興,哪裡又整天嘻嘻哈哈過?我知道你總瞧不起我是個裁縫,對不對?」 玉如道:「話是隨便你說,但是你要我做成一個下流人,來讓你取樂開心,那可辦不到。」 說畢,板著臉脫了裙子,換了皮鞋,端了一把小籐椅,到院子裡去乘涼。 王福才雖見玉如生了氣,然而看她清秀的臉子,苗條的身材,縱然生氣,也是很有意思,不忍和她拌嘴,因走到她身邊,低聲道:「我話說錯了,你不要生氣,但是你還沒有吃晚飯呢,就餓著生氣嗎?我給你去買個鹹鴨蛋來,你就用開水泡一碗吃吧?」 玉如氣噴噴地說道:「你有耳朵沒有?我不告訴你吃過了嗎?」 立刻將身子一扭。王福才又碰了一個釘子,不好意思再問了,只好也端了一把椅子來乘涼。他們這會館裡,房子多,院子多,住的人各在各院子裡乘涼,彼此不相涉。王福才是個工人,會館裡除了在政界候差事的便是學生,人家也不願和他來往。因之他夫妻縮在正屋旁一個小院子裡,也很少去問人家的事。 這小院子裡有棵年老的榆樹,雖然將整個院子遮住了,然而這樹的葉子,是稀落得很,依然在樹枝空當中,露出斷片的青天,和零落的星光來。王福才抬頭望了天道:「我不料今年夏天,會在這裡乘涼。一個人總是料不到自己將來的。」 玉如盡他一人去說,並不做聲。他又對天上道:「牛郎呀,織女呀,你們夫妻和睦,在天上偏隔著一道天河,世上不和氣的呢,又天天在一處。」 玉如道:「你是說我嗎?怎麼樣?你打算天天不在一處嗎?」 王福才道:「我說著玩玩,也不要緊呀。我和你說話,你不理我。我自己和我自己說話,你也不許我嗎?」 玉如道:「我又不是小孩子,你用話影射著我說,我難道也不知道?」 王福才道:「實在一句話,我很願和你和睦,你可不願和我和睦,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 玉如道:「我——」只說了一個我字,無可說的了,便頓住了。她不說什麼,王福才也不說什麼,於是彼此默然地坐在這星光之下。 不多大一會兒,陡然刮起兩陣西風,那老榆樹吹得沙沙作響,看那樹外的天色,已變成了一片黑,這風也就一陣緊似一陣,分明是暴雨來了。王福才道:「我又禁不住要說話,雨要到了,快進屋去吧。」 玉如只當沒有聽到一般,依然坐著。王福才知道玉如誠心和他鬧彆扭,越叫越不進來的。若要她進來,還是不做聲的好。這時,風吹得窗戶屋門,一齊咚咚作響,接上劈里啪啦,瓦上雨點作響。玉如聽王福才不再叫她,還不動。嘩啦一聲,一陣大雨下來了。玉如這才回到屋子裡,身上已經有好些雨點打濕了。王福才本想和玉如再說幾句,一想明天早上,還有幾塊錢要用,不得不俯就一點,先到床上睡覺去了。屋外的雨,正如傾盆倒水樣地下著,自然暑氣全消,就是桌上那盞煤油玻璃罩燈,火焰有點搖搖不定,屋子裡更充滿著涼意,久而久之,也就睡著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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