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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那聲音非常之高,一面說著,一面向外走,笑得花枝招展,出了大門,上汽車而去。

  案子上那些夥計,聽到汽車聲,已經是大家注意,現在玉如笑嘻嘻地出去,路過之處,還帶了一陣香風,令人不能不為之注意。就是左右街坊,見裁縫店門口,停了一輛汽車,大家都很驚訝。不料他們家,還有個坐汽車的人來往,正自在一邊張望著,忽然見玉如嫋嫋婷婷地坐上汽車,這可成為奇談了,新娘子來的時候都沒有坐汽車,喜事早過去了,現在倒坐起汽車來,這是為了什麼哩?玉如倒並不怕人家注意,她反加笑嘻嘻地向左右街坊,各點了一點頭。然後從從容容地坐上汽車去。喇叭嗚的一聲,車子開了,載著美人而去。

  那老王裁縫原打算將玉如親送到陸家去的,但是要出大門的時候,就張望到左右街坊,都在那裡看著。有點不便出門去,就頓了一頓。然而玉如卻不管他跟了來沒有,坐上汽車,就叫開走,等到王裁縫到門口時,車子走遠了。王福才也由後面追了來,問道:「家裡不把一個人送一送嗎?怎麼讓她一個人去呢?快跟了去吧?你不去,我就去。」

  王裁縫一聲不響,趕快走出胡同,見有車子,馬上就雇了到陸宅來。

  當他到陸宅時,玉如的汽車,自然是到了許久。連忙走到門房裡對聽差問道:「我的兒媳婦她來了嗎?」

  聽差笑道:「來了。真有面子,大爺在門口等著接她呢!」

  王裁縫抬起手來,搔了一搔頭發,問道:「現時在哪兒?」

  聽差笑道:「你們那少內掌櫃的,真行,她一見大爺,就說不見老太太,那可短禮,一直就向上房裡走,老太太一見,很喜歡,現在還沒有出來呢。」

  王裁縫聽了這話,先幹了一身汗,便道:「這孩子什麼也不懂,怎樣可以讓她去見老太太呢?不要不知禮節,鬧出什麼笑話來,我得趕緊去看看。」

  於是也不徵求門房的同意,趕緊就向上房裡走,當裁縫的人,和內眷們接洽的時候多,自然是可以到上房裡去的。

  王裁縫走到內院門下,未敢向前走,老遠地就叫了一聲老太太。有女僕掀著簾子,向外招了一招手,笑道:「王掌櫃,你進來吧。你們家新娘子在這兒呢,」王裁縫這才完全放了心,一路笑著進來。陸家老太太斜靠在一張沙發椅子上,對大家說笑,陸家的太太少奶奶們,分別坐在四周,只有玉如在老太太附近,一張矮凳子上坐了。老太太看到王裁縫進來,笑道:「你兒子娶了這樣一個好新媳婦,怎麼早不讓我們知道?要不然,我們也得送個禮,擾你一杯喜酒。」

  王裁縫笑道:「憑她這樣一個人,到你公館裡來,隨便一比,那還有她的位分嗎?」

  玉如看見王裁縫來了,本來是坐著的,就站起來了。陸老太太笑道:「你瞧,多麼懂禮,公公來了,馬上就站起來。我一些孫女兒,孫媳婦兒,都慣得不像個樣子,誰還管這些個哇。」

  原來這位陸督軍雖是個武人,在表面上,家庭卻是極端的守舊禮教,所以玉如這種行動,女眷們都中意。這位陸督軍的太太,喜歡北京,帶著一兒一女一媳和一個小孫子,在北京陪著老太太。這時一間堂屋裡除了大爺伯清而外,全在座。陸太太看到玉如那一分清秀的樣子,也是很喜歡,便笑道:「既是老太太喜歡,看她的年歲,和我們玉英差不多,難得名字上還同著一個玉字,就讓我們老太太認作幹孫女兒吧?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只有認乾女兒的,沒有認幹孫女兒的。還是你認作乾女兒吧?這樣一來,我不花什麼拜金,收個現成的幹孫女兒,這是多麼好?」

  於是大家都笑了起來。

  王裁縫站在一邊看到,也是樂得把嘴歪到耳朵邊去。陸太太道:「王掌櫃,你回去吧。讓她在我們這裡吃晚飯,吃過晚飯,我們自然把車子送回去。」

  王裁縫做夢想不到兒媳婦要做督軍的乾女兒,這樣下去,不但兒子可以做副官,就是再大些的官,也不難到手。既是老太太留她在這裡吃飯,樂得答應下來,便笑道:「老太太這樣抬愛,我還有什麼話說,就怕承當不起罷了。」

  於是拱了拱手,告別回去。

  一到家,在大門口就嚷起來道:「這可了不得,豈不是太陽也有從西邊出來的日子嗎?這句話,無論說給誰聽,誰也不肯信,我王裁縫做到五十歲的手藝,居然和一個督軍大人,做起對手親家來了。」

  一面嚷著,一面向成衣屋子裡跑,兩手高舉過頭,然後擺了下來,擺了下來,複又高舉到頭上去。口裡便嚷道:「諸位,你猜怎麼著,我那新兒媳,拜了督軍夫人做乾娘了。我親眼看見的,她磕了三個頭,人家親口叫一聲姑娘。」

  說著,靠了柱子,兩手一伸,腦袋向後一仰,咚的一聲,在柱子上撞了一下。他也忘了頭疼,一手撫摸著後腦,自己替自己解釋著道:「不要緊,沒有痛,我還沒有告訴他媽呢。」

  說著,站起來一跳,就向院子裡跑,剛要進住室門,向裡一跳,在這一跳之間,他忘了門是很低的,額頭向門框上一磁,又是一下響,他再也忍不住痛了,哎喲一聲,便蹲在地上。正是:

  得魚便有忘筌事,獲鹿還憐入夢人。

  §第二十三回 躊躇夜深歸燈前低問 蹺蹊路半約席上輕談

  卻說王裁縫急於來報告消息,一直就向屋子裡沖,不料他高興過分,跑起來的時候,竟會跳著高起來一尺,這一下卻和門框過不去,砰的一聲,額頭和門框一頂,打得人向後一仰,簡直痛暈過去。連忙向地上一蹲,兩手捧住了頭,大哼了幾聲。高氏以為他犯了什麼急病,也跑了出來,連問著道:「你哪裡不好過,快說,不要是中了暑吧?」

  王裁縫只將兩隻手捧了頭,哪裡說得出話來。高氏一見大急,趕著就嚷了幾聲不好了。案子上的夥計們,聽到內掌櫃叫不好,大家也就趕上前來,見王裁縫蹲在地上,大家就一陣風似的,搶著來攙扶他。他蹲在地上,一手撫了頭,一手搖著向大家道:「沒事沒事,我不過是碰了一下。」

  因昂了頭對高氏強笑道:「你別對我發愁,你應該快活才是,我們兒媳婦認了陸太太做乾媽了。而且這件事是陸老太太的命令,她不敢不認這門親,你瞧,你兒子這就是督軍的幹姑爺,我就是督軍的乾親家,這一下子,我們真不知道闊到了什麼地步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站了起來,一點病相也沒有。

  高氏聽他這一番話,真個如聽了鼓兒詞上的大團圓一般,便道:「你這話全是真的嗎?不見得有這樣容易吧?」

  王裁縫笑道:「你看我快活到了什麼樣子?我要撒謊,又不是唱戲,我這一副神情,裝得出來嗎?」

  高氏也是看到他的樣子,有些異乎常態,這事不能完全是假的。因道:「你不要忙,到屋子裡去,慢慢地說吧。不但是我愛聽,就是他們哪個不望你的兒子做了官,他們也有個做了官的朋友。」

  那些案子上的裁縫,當玉如坐了汽車到陸宅去的時候,大家都暗下好笑,夥友中有一個號小張飛的,他嘴裡最放不下一件事,便輕輕地對大家道:「這是什麼?就是鼓兒詞上說的美人計。我們這少掌櫃的臉,大概有一城牆帶一靴底厚,新娘子抱在懷裡,還沒有抱熱,就扮得像一朵海棠花一樣,去陪人家玩。我祖宗八代沒有見過官,也不能幹出這樣的事來。他媽的,討一個老婆,買一個王八當,真是不值得。」

  他如此一說,大家也同聲附和,覺得他的話有理。

  這時王裁縫說是和陸督軍做了乾親家,小張飛首先向裁縫作了三個揖,笑道:「掌櫃的,恭喜!恭喜!這一下子,給我們同行爭了一個面子,七十二行,行行出狀元,我們這一行,也有個做大官的,不用說,第一我們這成衣公會,要請我們掌櫃的當會長。小掌櫃的快要做官了,我們得放掛爆竹,喝杯喜酒吧。新娘子福氣真好,走來不多久,就給婆婆家,爭得喜氣洋洋。」

  王裁縫聽得小張飛這一番話,也是喜歡得由心眼裡直樂出來。他先笑道:「諸位不要忙,這一段事,大家總是愛聽的,讓我慢慢地來告訴諸位。陸家老太太,早就看得起我,我家辦喜事的時候,我怕他們送了禮,沒有法子請人家,所以不敢驚動。昨天我讓我兒媳婦去見他們,老太太身體不大好,怕招待不周,就約了今日再去。老太太覺得要人家連去兩趟,心裡過意不去,所以就派了車子來接她去。我去的時候,我們兒媳婦,和他們的大小姐手牽了手,坐在一張沙發椅上,親熱得像親生姊妹一樣。我親耳朵聽到他們的老媽子,叫了我們少內掌櫃做二小姐。」

  小張飛道:「本來我們少內掌櫃那一表人才,真像個小姐,她受這樣的稱呼,不含糊呀。」

  於是哈哈大笑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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