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說時,左手扯著右手的手套,那意思就想伸手打過來。早有兩個夥計搶了上前,將王裁縫向後一拉,對馬弁拱拱手道:「老總,別生氣,我們櫃上,今天有兩個夥計,中了暑了,把你的活耽誤了半天,真是對不起,但是無論如何,把你的東西先趕起來。」

  馬弁本要動手,無奈好幾個人在作揖,手打木下去。便道:「便宜了這狗養的,要他在六點鐘以前,把我的衣服拿來。過了六點不得,回頭我要來打破你們的案板。」

  說畢,然後挺著腰杆子,將皮鞋踏著地上,一陣亂響而去。

  王裁縫在院子裡望著他去遠了,頓著腳跳了起來罵道:「你這兩個不得好死的東西,你不要這樣耀武揚威的,我的兒子要做了官,比你大得多,將來總有這樣一天,叫我兒子顯一手給你看,你以為做裁縫的人,就沒有出頭之日嗎?」

  高氏在屋子裡,也聽了個清楚,因道:「你聽見沒有?當兵的人,就有這樣的威風。他還不過是個馬弁,就那樣了不得。你若做了副官,你看應當怎麼樣?」

  說到這裡,王裁縫也就進來了,對王福才道:「我巴不得你明天就做了副官,衣服明天再給他,設若他來搗亂,你就出去給我抵上一陣,看看是哪個厲害?」

  王福才剛才那一番有官不願做的雄心,讓這兩個馬弁來一炫耀,就完全打著退回去了,當時坐在一邊,將一隻腳在地下懸起來,只管抖擻個不已,心裡正在揣想著,若是果然做了副官,這一番威風,當然不在兩個馬弁之下。

  高氏見他有些心動了,就把王福才不願幹的意思,對王裁縫說了一遍,因冷笑道:「這是你養的好兒子,信了媳婦的話,官都不要做了。」

  王裁縫一聽說,也急了。走上前,突然將王福才的手,一把捉住,連抖了幾抖,對他臉上注目問道:「什麼?有副官你都不願幹嗎?你打算怎麼樣?打算去做大總統!」

  王福才一看他父親兩眼發赤,幾乎要動手打起來的樣子,便道:「你別忙,等我把原因說出來。」

  於是就把玉如告訴的話,重說了一遍。王裁縫因他所說的都是事實,否認不得,便道:「據你這樣說,人家都是壞意了。就算你的話對了,人家陸督軍千里迢迢,遠在路上,他怎麼就會知道你家裡有個新媳婦,會寫了信來,告訴要給你找一個副官。再又說,這是碰巧碰上的,陸大爺只要你媳婦去一趟,青天白日,這也不算什麼。我們是什麼大有面子的人家,讓個新媳婦去拜一拜客,就算丟了臉。」

  王福才覺得父親的話,倒是照著事實說話,像我們這種人,要個什麼虛花體面?就算有體面,還是在哪裡可以發一注子財,還是哪個跟我在大門外樹一塊匾?他這樣沉吟著,高氏又道:「我對你說,做官就是這一回,你要錯過了這個機會,可要做一輩子的裁縫了。」

  於是這老夫妻倆,你說一句做官來,我說一句做官去,談來談去,總是丟了官可惜。王福才縱然有理由可說,也抵不過兩張嘴,而且自己也覺高調唱得無原因,一個做裁縫的人,有官也不做,這豈不是一種奇聞?他自己心裡在埋怨著自己,嘴裡就說不出什麼來。

  王裁縫道:「你沒有什麼可說的,叫她換了衣服,趁著天氣還早,我送她去一趟。」

  王福才半天才答應一句道:「我也不能做主,讓我去問問她看。」

  說著話,慢慢地走回,自己新房裡來。她先道:「你不用說,你們說的話,我都聽見了。那是當然的,為了保存我一個人的身份,耽誤你一家人的富貴,這是我的不對。我既然是你家的人,就要為你家去犧牲一下。好罷,我這就去。還是讓爸爸送我去呢?還是你自己送我去呢?我去了之後,你的官到手不到手,那就不幹我的事了。」

  自己一面說著,一面左手拿了一面鏡子,右手拿了長柄梳子,就梳起頭來。接著,換皮鞋換衣服,立刻換成了一個淡裝的大家閨秀了。

  玉如將眼珠微微一閃,看到王福才呆站在一邊看著,索性將鏡子正擺在桌上,打開粉缸,在手心抹了一層,然後彎了腰對著鏡子,從從容容地抹上一層。抹過了粉,又拿了一塊胭脂膏,將食指染著,微微在兩頰上搽抹。這一層修飾工作完了,偷看著王福才的神氣,還是斜著身子,向這邊看了來。玉如只當不知道,又拿起粉撲,在臉上撲了一陣。撲過了,找了一條花綢手絹,掖在脅下紐扣上。然後微笑著向王福才道:「這個樣子,你看不俊嗎?到了大宅門裡去,和人家小姐少奶奶不能比上一比嗎?」

  王福才一看她那眉飛色舞的樣子,似乎把她以前那樣拘執的態度,完全改變了。這樣的人才,再要活潑放浪一些,讓她和大少爺們來往,這事的前途……他只覺臉上發燒,不能向下想了,就是玉如問的一句話,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答覆,默然地站著。

  玉如對了鏡子,又笑著看了一看,口裡便低低地唱著小放牛的調子道:「要我許配你,對你媽媽說。」

  顛三倒四地唱了幾遍,又改唱著打花鼓道:「八月桂花香,九月菊花黃,小小的張生跳過了粉壁牆……」

  王福才萬萬忍不住了,便道:「嘿!你唱些什麼?」

  玉如原對著鏡子裡笑的,突然轉過身來,板著臉道:「你這人也干涉得人太厲害了,我高興唱兩句小調,礙你什麼事?你高興的時候,還放開嗓子,大嚷一陣呢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剛才你還很生氣,怎麼立刻又高興起來了?」

  玉如道:「剛才我生氣,是沒有想通,現在我高興,是我想通了。你一做官,我就是個太太,今天穿的這作客的衣服,以後在家裡也可以穿了,我為什麼不高興呢?」

  王福才還想駁她兩句,高氏卻跑來了,見玉如已修飾得像出水的荷花一樣,素中帶豔,便笑道:「這不很好,去一趟要什麼緊?」

  玉如笑道:「媽!我還求你一件事。昨天陸大爺對我說,可以把汽車接我,請爸爸打個電話,叫他把汽車來接我去,好不好?」

  高氏道:「人家派汽車來嗎?不能給那大的面子吧?」

  玉如道:「來不來,先別管,打個電話去問了再說。若是他肯派汽車來,更顯得待咱們不錯,官自然更容易到手了。」

  高氏聽她這話說得有理,就告訴王裁縫,讓他去打電話。王福才在一旁躊躇著道:「何必還要這樣擺闊?」

  玉如臉向著高氏道:「我就是個面子,要不然,我就不去。」

  高氏一迭連聲地道:「打電話,打電話,這就去打電話。」

  於是她就催著王裁縫打電話去了。

  原來王裁縫以前生意做得很好,曾安了電話,以便主顧。這電話就裝設在做衣服的案子邊,一打電話,所有在案上做工的夥計們,都聽見了。王福才在自己屋子裡,都聽得清清楚楚,那麼,案子上的工友,自然更是知道,心裡當然不大舒服,一會子王裁縫走了來,笑道:「陸大爺真好說話,我的電話一打,他就答應派汽車來接,這個面子,可算是不小。」

  高氏聽了微笑,玉如聽了也微笑,只有王福才站在一邊,笑也不是,哭也不是,倒是呆望了別人。高氏道:「我聽說借別人的汽車坐,要賞車夫幾塊錢的,我們要不要賞人家一點?」

  玉如道:「不用的。只要陸大爺待我們不錯,這些人沒奈我們何。」

  說著,索性哈哈大笑起來。王福才心裡有許多話,要想說出來,一想這垂成之局,不要為了幾句話,又把來弄壞了,又只得忍了下去。只在這樣猶豫之間,門外的汽車喇叭聲,「嗚嗚」地響了一陣,接著就有人走到院子裡來嚷道:「汽車來了,汽車來了。」

  玉如在屋子裡伸出頭來問道:「是陸大爺的汽車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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