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五四


  就在這個時候,王福才他由外面回來了,見屋子裡擁著這些人,倒莫名其妙。還是高氏先笑道:「你這還不該快活嗎?你做了督軍的幹姑爺了。」

  說著,於是把剛才所說的一遍話,又重新說了起來。王福才本來看到店裡的夥計們竊竊私議,心裡十分難受,於是就躲了開去,現在回來,正又看到這些人,臉也無處藏躲,現在父親把緣由說起來,大家都給他道喜。王福才自己,本也無所謂,只因大家訕笑,所以立身不住。現在大家都有欣羡自己的意思,自然也就犯不上再害臊,便笑道:「大家不要恭喜得太早了,認不認,還要人家做主,我們自己就哪能夠如此高興哩?」

  小張飛道:「那沒有錯,掌櫃的親自看見新娘子對陸老太太磕頭這還另外要做什麼主?」

  其他的夥計們,也是你一言我一語,都說王福才將來未可限量。

  王福才這一番喜歡,自然是升了天一般,先前那一番躊躇的情形,就沒有了。不過今天玉如到陸宅去,也就不同往常,一直到上了電燈許久,還不見她回家。王福才口裡,固然是不便問出來,然而久而久之,他不見愛妻回來,心裡也放不下去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他才對王裁縫道:「大概陸家老太太,是留她吃飯了。不過我的意思,少叨擾人家一點的好。吃了飯,還是我去接她呢?還是——」王裁縫道:「你怎麼樣能去接她,我去都有些勉強。還是我去吧。」

  王福才心想,怎麼我就不能去接,難道這還犯著什麼忌諱嗎?不過父親既是如此地說了,自己也就沒有法子去反詰,只是吃過了飯,催著父親快一點子去。王裁縫也明白自己兒子的用意,不必他再說什麼,就去接玉如去了。

  王福才在家中靜候消息,一等也不來,再等也不來,不覺到了晚上九點鐘。在九點鐘以前,恰是夥計們不斷地由外面回來,門接二連三地響著。往日開門,都是小徒弟的事,王福才絕對不去管,今天只要一有拍門聲,口裡問著一聲誰,人已經起身開門來了。打開門來,一個不是愛妻回來,二個也不是愛妻回來,到了九點鐘以後,連大門也不響了。高氏見他起坐不安,便道:「反正有你老子接她去了,回來晚點也不要緊。他們大宅門裡,晚飯吃得遲,恐怕這個時候,還沒有吃晚飯呢。」

  王福才皺了一皺眉毛,對他母親也不說什麼,拿了一副牙牌,就在燈下桌子上,去起牙牌數。真是手氣壞,每次都只有四五開,結果是起了一個下下中下中下的數,將牌一推,罵了一聲倒他媽的黴,將牌一推,自站起身來,背了兩手,靠了炕望著燈。望了一會子燈,複又坐下來,將那一副牌重新理起,又來作過五關斬六將的玩意。將牌顛倒了許多次,始終也不曾闖過關去。丟了牌,跑到擺成衣案子的屋裡去,也不好意思進門,只在窗戶外,伸頭看了一看掛鐘,已經是十點五分了。這時要他在屋子裡等,已經不能夠,就開著大門,站在大門口,向胡同的兩頭閑眺。自己心裡想著,若是做官的機會,一點也沒有得著,就出了什麼意外,這未免太不值得。看玉如出門的時候,笑嘻嘻地抹著胭脂粉,簡直是一個大疑案,所謂見老太太拜乾娘的話,未必就靠得住。如此說來,我父親母親都拿話冤我的,我何必上他們的當。想到此地,不覺連連在地上頓了幾腳。

  正待轉身入內,問母親一個究竟,只聽到遠遠一陣軋軋之聲傳來,立刻一輛汽車,開到了門口,只見玉如和父親由車子上下來。看玉如的臉色時,還是和去的時候一樣,笑嘻嘻的。於是跟著他們入內,首先是高氏迎著,問長問短。玉如便說是陸老太太相待很好,留著在上房吃晚飯。「明天老太太要出去聽戲,還叫我陪著呢,你讓我去嗎?」

  高氏道:「那是什麼話?老太太叫你陪著,有個不去之理?他們提到給福才找差事的這一句話沒有?」

  玉如望了一望王福才,微笑道:「這簡直是不成問題的一件事,他要做什麼副官,我准可以保險。不過今天初次和老太太太太見面,就要人找差事,這話有點不好說。好在明日還要見面的,讓我明天去對她說吧。」

  高氏道:「你這話對。以後我家的事,都仗著你的運氣了,孩子,你說怎樣好就怎樣好?」

  王福才聽了這話,默然無語地先走回房去。

  等玉如回到房裡,見她背了燈光,拿出一件舊衣服,先脫了一隻袖子,馬上就穿起一隻袖子。再脫下那只袖子,才穿起舊衣服來。扣好了衣襟上的紐扣一半,然後才回轉身來,向王福才一笑道:「有偏你了。」

  王福才臉一紅道:「你倒開我的玩笑……」

  說了這一句,連忙把聲音低了一低道:「你今天到陸家去,一天都在上房裡嗎?」

  玉如很隨便地,鼻子內哼了一聲,算是答應著。

  王福才還低聲問道:「吃飯的時候,全是女人嗎?」

  玉如見他頭伸過煤油燈罩這邊來,見不著他的臉色,就走上前將燈一移,移到靠著大炕的茶几上來,這燈光正好射著他的臉。見他的臉色,很不自然,便笑道:「反正是他們一家人,外帶我一個,你問這句話做什麼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……不過……明夭去一趟也好,以後少去就是了。」

  玉如道:「這很怪呀,我只來兩天的時候,你就和我說,有許多老主顧,都讓人家拉去了。我來了以後,希望我出來給你家跑跑。我原是個外行,因為你們都這樣說,所以我只好破了面子出去。怎麼我只跑了一家,你就不要我跑了呢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原以為到人家大宅門裡去,見見人家太太小姐,那也是不礙事的,現在……你是個聰明人,什麼不知道?一回兩回呢,我也沒有什麼,就是給我弄不到官做,總也給我們拉了買賣來了。但是店裡的夥計,胡同裡的街坊,他們都在身後笑我,年紀輕輕的,我磨不下這塊臉。」

  玉如正色道:「你真有這一份志氣嗎?這好辦,我明天就不去。」

  王福才用手撐著頭,默然無語地想了一會兒,眼光也不看著玉如,就是這樣撐著頭,很低的聲音道:「明天呢?似乎不去……也不妥。」

  玉如冷笑了一聲道:「你這不是廢話?我沒有工夫和你談這些。」

  說畢,她一扭轉身軀,就到高氏屋子裡去了。

  他們這屋子,是一排四開間,老夫婦住東邊,小夫婦住西邊,中間有一間堂屋,一間做廚房帶堆東西的屋子,東邊大一點聲說話,西邊是聽得很清楚地。這時就聽到玉如在那邊盛誇陸家的繁華,由陸太太為人好,一直誇到陸大爺為人也好。玉如到人家去做客,乜不過大半天的工夫,倒不料她回來說在陸家受招待的經過,卻說了有二三小時之久,王福才在這邊屋子裡,聽得十分煩惱,幾次要到那邊屋子裡去攔阻,又怕太著了痕跡,只是不住地大聲咳嗽。但是玉如在那邊說得正高興,哪裡會理會到主福才的咳嗽會有什麼用意?所以王福才儘管咳嗽,玉如自己,也儘管去誇耀陸宅的闊綽,王福才一人在屋子裡不樂,算是白著急。

  一直到十二點多鐘,聽到呵啊啊,高氏打了一長時間的呵欠,這才聽到她道:「你去睡吧。上午洗洗衣服,下午不定人家什麼時候派汽車來接呢。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才笑嘻嘻地走回房來。王福才道:「真是奇怪,這一天你高興得真有些過分了,進也是笑,出也是笑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不笑怎麼樣?還對著你哭嗎?你們對這件事,都十分高興,我偏要板著臉,大煞風景嗎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據你這樣說……你是真高興呢?還是假高興呢?」

  玉如微笑道:「這話倒奇怪了,高興還假得來嗎?你就假裝著高興給我看看。我也知道你有些不願意我出門,我反問你一句,願不願意做官?若是不願意做官,只一句話,我明天就不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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