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王裁縫聽到這屋子裡有口角之聲,先是站在屋子裡靜聽,後來聽到有嗚嗚咽咽的哭聲,又聽到高氏厲聲地罵玉如,知道這事是玉如不肯去,便也進屋子來道:「昨天你不也和我一塊兒去了一趟嗎?有什麼事沒有?昨天去得,今天是第二次了,為什麼倒不能去?人家做大官的人家,不會做非禮的事,你不要多心。難道說,你不願意你丈夫做官嗎?許多人為了做官運動不上,什麼事都做了,只要你去和人家道一聲謝,這也是應當的,為什麼不肯去呢?天下有這樣便宜的差事到手,已經是百年難遇的了,你還嫌費事,這也就難說了。」

  玉如擦著眼淚道:「不是我不願意大家好,我想給他官做,第一是要他自己去道謝,就是爸爸去道謝,也說得過去,為什麼要指明著我去一趟,這官才能做。官又不是給我做,我去不去有什麼關係?若說我昨天沒有理他,他昨天賞我錢,我也道了謝了。就算禮沒有到,算我們得罪了大爺,也就完了。不但不見怪,反要賞官做。賞官做,不能白賞,要我去見大爺賠不是,說來說去,都把我牽扯在裡頭,我看這件事,實在有點不大正經。」

  高氏望了王裁縫道:「你聽見沒有?她以為陸大爺把她怎麼樣……」

  王裁縫皺了眉,低聲道:「別嚷了!讓那邊案子上夥計們聽見,什麼意思?」

  高氏道:「聽見也不要緊。像我們這種人家,找官可不容易。只要生意好,找好看些的兒媳婦,那總不是難事。照我說,寧可丟了十個兒媳婦,這官可不能放過去。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只覺腔子裡有一股熱血,直向上湧,恨不得從口裡直噴出來。然而和她爭吵著,她一定有起無歇,非她爭勝,不能放手,又何必白費唇舌,去和她爭吵呢?因之也就不再說什麼,側了身子,坐在炕沿上,低了頭,用手只去撫摸炕上的被單。

  王裁縫夫妻二人,見她不做聲,以為軟化了,更是你一言我一語,將我們哪配做官,居然有官可做,怎可放手,這兩層意思,顛來倒去,說了無數次。玉如無論他們怎樣說,總是給他一個不理會。他二人足足說了兩點鐘,王福才回來了,見父母二人,都在自己屋內,料著又是自己媳婦發生了什麼問題。一言不發地,先就將父母兩人的面孔看了一看。

  王裁縫道:「你到外面來,我給你說。」

  高氏伸出右手一個食指,如公雞啄食一般,指著王福才道:「你有了做官的機會,你媳婦可不讓你去做。」

  說著,板著臉,嘴裡只管噴出氣來。王福才讓父母兩人蓋頭蓋腦地說了一頓,更是莫名其妙,只好望了發呆。王裁縫於是將他拉到外面屋子裡,把事的原委,細細說了一番,而且說陸大爺為人,是怎樣地誠實,怎樣地厚道。王福才跳了起來道:「這個賤東西,太不給我爭氣,她不但不能幫我的忙,反要壞我的事,她存的是什麼心眼,我要去問她一問。」

  說著,如發了狂一般,向玉如屋子裡便跑。

  玉如坐在炕上,正想著,若是為了自己懶見姓陸的一面,讓丈夫的官弄不到手,將,家庭中這種破壞一場富貴的大罪,不死也推卸不了。若是去見姓陸的話,聽婆婆的口音,只要兒子弄得到官,丟了兒媳,也毫無關係。那麼,兒媳就受人家一點兒委屈,那又算得什麼?總而言之,去與不去,與自己都是沒有好處的。正這樣沉沉地想著,要用一個什麼法子,才可以兩全。只見王福才直跳了進來,倒嚇了一跳。他身上穿了一件洋紗長衫,他兩手向衣衩下一抄,抄著向前襟一抱,然後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去,瞪了眼睛望著她道:「怎麼回事?你到現在還不願嫁我嗎?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不知此語從何而起,也望了做聲不得。於是王福才一拍大腿,向玉如說出一番他的大道理來。正是:

  王郎要作封侯婿,哪管閨人怕上樓。

  §第二十二回 反翻思潮含羞遣翠袖 犧牲色相強笑入朱門

  卻說王福才大腿一拍,向玉如質問道:「你為什麼不願我做官?我也想明白了,一定是你不願意我好,讓我窮一輩子。我窮了,又一定養你不活,你就可以一拍手遠走高飛了。我對你說,我的事,都在你身上,若是把我的事弄壞了,我就慢慢和你算賬。」

  玉如正著臉色道:「你不要這樣不分青紅皂白,血口噴人,你要知道,我不肯照著你父母的話去辦,我是顧我的身份,我也是顧全你的面子。」

  王福才又將腿一拍道:「你胡說,你自己不定安了什麼壞心眼,倒說是顧全我的面子。人家陸大爺,本來就有心給我一個差事,全為著你,得罪了人家,所以人家一生氣,不肯把事情給我了。你壞了我的事,當然要去和我賠禮,把事情弄轉來。」

  玉如道:「你不要生氣,讓我慢慢地告訴你……」

  王福才道:「沒有什麼可說的,你若是要我不疑心你,你就只有到陸宅去一趟,求求陸太太和少奶奶,在大爺面前講個情,把事還給我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請你別忙,你還是沒有鬧清楚呀。你以為我到陸宅去,可以見著他們家裡的內眷嗎?昨天幸而是和爸爸一塊兒去的,要不然,我真犯著大嫌疑。他是在書房裡一個人單獨見我,而且還做出那種不規矩的樣子來。我要到上房裡去,他說上房裡人全睡午覺了。倒令我替他買一百塊錢料子,和他送了去。他又說,我若是怕走路,可以打發汽車來讓我坐。昨天並沒有提到要給你什麼事做,今天爸爸回來,就說起只要我去一趟,就給你官做。請問,我是什麼大面子的人,只要我去走一道,就可以給你弄個官來做,這官哪有這樣容易。設若我一個人去了,上了人家的當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王福才聽了這話,臉上一片怒色,就漸漸消除,問道:「你這話都是真的嗎?爸爸只說要你去一趟,並沒有說是單見陸大爺。」

  玉如道:「女人給丈夫運動官,走太太路子的,那也很多,我為什麼不肯去。昨天那陸大爺,一見面就送我二十塊錢的禮,一點關係沒有,送這樣重的禮,也就不見得是好意呀。」

  王福才站起來道:「還送了二十塊錢嗎?怎麼昨天你不對我說?」

  玉如道:「我因為你父母都不說,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,所以我也就不說了。」

  王福才這不但沒有了怒氣,滿臉都成了羞慚之色。手依然撩著長衫,就站了起來,在屋子裡徘徊了一陣。玉如道:「我當真那樣傻,一個做手藝的人,忽然有官做,也是平地一聲雷的事情,有個不願幹的嗎?但是俗言說,無功不受祿,不見得有那樣扔出來沒有人要的官,攤到你身上來吧?」

  王福才聽了這話,默然了許久,便淡然地道:「讓我問問去。」

  於是踱進母親屋子裡來,高氏不等他開口,先就問道:「你說了她一陣,怎麼後來只聽到唧唧噥噥,沒有聲音了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據她說,那是陸大爺存了壞心眼,拿她開心,憑了自己的媳婦換官做,和拿媳婦去換錢用,那有什麼分別,這缺德的事,我不能幹。」

  高氏伸手一拍桌子,向王福才臉緊對著呸了一聲,罵道:「你要不是我腸子裡養出下來,我連你祖宗三代,都要罵一聲渾蛋了。你以為你女人是位天仙,有人下了血心來謀她嗎?你老子今天和我一提起這件事,我怕靠不住,你家祖墳山就沒有那樣好的風水。現在可不是讓我算定了嗎?有了官都不敢去做,你這種人活在世上做什麼?」

  王福才道:「我為什麼不敢做,可是運動也有個運動的辦法,一定要媳婦出去才能做官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只聽到院子裡一陣皮鞋響,在窗戶眼裡向外張望時,原來是兩個馬弁,穿了一身黃呢軍衣,掛著一支盒子槍,大馬靴子,擦得亮晶晶地,走著一陣亂響。那兩人都挺著胸脯,似乎身邊的空氣,都在簇擁著他們一般,得意極了。一個馬弁先開口罵道:「他媽的,掌櫃的哪裡去了?你跟我做的衣服,怎麼到了時候不送去?」

  王裁縫由那邊案子上迎了出來,笑道:「二位老總,我們還沒有做得,今天晚上一準送去。」

  一個馬弁瞪了眼道:「放你媽的屁!到了晚上,那還算今天的日子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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