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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王裁縫用著右手的食指,只管扒動八字鬍子梢,笑道:「若是真有這個造化,讓我給大爺三跪九叩首都幹。」

  李升道:「用不著三跪九叩首,你好好地去求他,就得了。再說,你們那位少內掌櫃,心眼也得活動一點。一個現成的太太,可別讓跑了。」

  王裁縫臉上,現出了一分躊躇之色,微笑著想說一句什麼話,又忍回去了。

  李升笑道:「據我看,大爺最肯敷衍太太們面子的,設若你們少內掌櫃能自己去求大爺一趟,這事我保九分九成功。這是她爺們的事,自己打算圖個榮華富貴,也不能不來一趟吧?」

  王裁縫正著臉色道:「你老哥說的話,我都明白了,只是那兒媳婦,脾氣有點執拗,恐怕她自己不肯來。要不然,今天這趟送料子,我自己就用不著來了。」

  李升也站了起來,在屋子裡隨便溜著,冷笑道:「我看你們少內掌櫃,是個絕頂聰明人的樣子,不見得這一層都見不開。一個人有不願做太太的嗎?」

  王裁縫道:「你這話說的是,讓我回去,和她商量商量。和大爺買的這些料子,就放在這裡,大爺有什麼話,請李爺給我一個電話。」

  李升聽他話音,已帶著答應的意思,便道:「你只管把話說切實些,就說大爺已經答應了,只要你們少內掌櫃一來就成。」

  王裁縫道:「要是這樣說,也許她肯來一趟,可是……」

  李升一拍胸脯,挺著脖子道:「掌櫃的,你瞧我李升,做過不夠朋友的事嗎?若是沒有做過,我這回決不能冤你。老實告訴你,大爺並沒有出門,他不願意見你。他的意思,那個副官,馬上就給你少掌櫃,也不算什麼。可是昨天大爺對你兒媳十二分客氣,她倒愛理不理的樣子。看了人家的冷臉,反得給那人好處,人家又為著什麼呢?我這樣一說,你總也可以明白了。」

  說時,便向著王裁縫微微一笑。王裁縫道:「大爺意思怎麼樣?說了只要她一來就成嗎?」

  李升道:「當然囉!你不信,你先去問一問也可以。可是一層,你的少內掌櫃來了,要和大爺客氣一點。你不是求差事來了嗎?怎能夠和人家作出還價不賣的樣子來呢?」

  王裁縫又用手扒著鬍子梢道:「我去一見……大爺……不大好吧?」

  李升道:「我的意思,並不是一定要你去見大爺,不過讓你去把我的話證明一下。若是你信得過我的話,不去見更好。總而言之,統而言之,她一來就成。」

  王裁縫道:「這樣說,我衣料放下,馬上就回去。」

  說著,拱了一拱手便走,雇了一輛快的人力車,馬上回家。

  到了家中,一見高氏,便拱手一笑道:「恭喜恭喜!你要做老太太了。」

  高氏翻著眼睛望了他道:「什麼事這樣高興?和老婆婆開起心來了。」

  王裁縫道:「我怎麼是拿你開心,是千真萬實的事呢。」

  於是將高氏拉到屋子裡去,低著聲音,一五一十,告訴她了。她眉毛飛動,臉上笑起許多皺紋來道:「天啦!這話要是真的,這可出了奇了。有這樣好的事,我睡在夢裡都是笑的,這哪裡可以放過呀,讓我去對玉如說——」

  只這一個說字,還未完全出口,她已經走出了房門,直入玉如之室,玉如正在屋裡折疊著自己洗的兩件衣服,一個人疊了又疊,目不斜視地,只管看著衣服,似乎把一切事情都忘了,專在想什麼心事。高氏笑道:「孩子,你的八字真好,你一進我家門,帶來許多生意,現在你丈夫又要做官了,一個做手藝人,突然就會做官,這是哪裡想得到的事情呢?」

  玉如聽她說得糊裡糊塗,倒有些莫名其妙,只是望了她微笑著。高氏道:「我不說,你也不明白,不要以為是,做夢,這是的的確確的事呀。昨天你不是跟著你的爸爸到陸宅去了嗎?你猜他們是個什麼人家?」

  說著,屁股向炕沿上一坐,腿架了起來,兩手將膝蓋一抱,腰挺了一挺,仿佛她也得意了不得了似的,便道:「他是一個督軍,管一省的地面,家裡的錢,那不要提起,簡直堆成了山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昨天我去了一趟,我看了一看,知道他家裡有錢。他有他的錢,我們做我們的手藝,這有什麼關係?」

  高氏道:「我的話,還沒有說完啦。這陸督軍,昨天從任上來了一封信,到他家裡,說是讓家裡派個人到任上去當副官,大爺不派張三,不派李四,就單單派你丈夫去,你看,這不是飛來的福氣嗎?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心裡倒跳上了兩跳,便道:「這話不見得吧?我們和他又沒有什麼關係,姓陸的為什麼突然想到要他去?」

  高氏道:「我也正是這樣說,但是你爸爸剛才由那裡來,親自聽到陸大爺說的,那還有錯。就是一層,陸大爺說你昨天去,有點不睬他,是瞧他不起。現在倒給你丈夫找了一份好差事,他有些不服氣。他的意思,差事一定給,只要你到那裡去,佩服他幾聲,他就高興了。上午我那樣勸你,你一定不肯去,你若是去了,你丈夫軍官帽子,都戴在頭上了。」

  玉如冷笑一聲道:「我完全明白了。你們以為人家給官做,那是好意嗎?這是調虎離山的毒計,以後就好來對付我一個人。遇到這種事,躲還來不及,我還能羊入虎口,親自送上門嗎?哼!我都明白了。」

  說著,臉上通紅,身上抖顫,只看她耳朵上墜著的一副秋葉耳環,就搖搖不定。高氏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人家一份天大的人情,有了這一句話,什麼都給人家遮掩過去了。你的丈夫做了官,你也就是個現任的太太,要好從你先好起,怎麼你倒不願起來了哩?」

  玉如道:「不是我不願,我覺這事,有點出乎人情之外。正是你說的,不給張三,不給李四,單單給了他。這一給,決不能是沒有緣故的。我年輕輕的,三天兩天,去見這年輕的太少爺,我有些不願意。」

  高氏道:「那要什麼緊?見見就見見,難道他還能捏了你一塊肉去吃了不成?依我的話,你還是去一趟的好,還能望著有一個官到手,把他丟了!」

  玉如道:「今天去一趟,我知道是不要緊的,但是你的兒子在他家裡做了事,我們就不能不聽他的調動,以後我們的麻煩,可就多了。」

  高氏一變臉色將頭一擺道:「有什麼麻煩?我們老公婆倆,吃的鹽,比你的飯還要多,我們的見識,都不如你!你的意思是說,人家陸大爺看中了你,所以把官來勾引你。漫說你也不是那種美人,就是一個美人,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,犯不著來看中你。」

  玉如道:「媽!你這是什麼話?」

  說了這一句話,臉上由紅變白,急得哭不出聲音來,眼淚如泉湧一般地向外流著。高氏道:「你怎麼了?我說這話,也不算沖犯著你。真是喪氣,人家聽了丈夫要做官,歡天喜地,你的丈夫要做官,你倒哭起來,這不是怪事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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