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鄧看守站起來一拍手笑道:「你嘴裡不說,你心眼裡可是早就這樣說了呢。你看我這句話,是不是猜到你心眼裡去了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越說越開玩笑了。」

  她雖是自己辯護著,也就只能說這三個字,再要說,已經將臉紅得收不起笑容來,只好扭過身子去了。

  鄧看守點了點頭,對秋鶩道:「我看你們這兩口子,將來一定過得很好,就是我和姑娘要好一場,看到有這樣好的結果,我心裡也很舒服呀。」

  秋鶩聽到她把「兩口子」三個字都說出來了,不免心裡好笑,卻去看看落霞對這三個字的表示如何?恰好落霞也為這三個字,要看看秋鶩的感覺如何?兩個人正彼此望著了,都笑了起來。鄧看守道:「姑娘,我看你是用不著再要我陪的了。江先生這裡很好,我得閒,再來看你,現在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秋鶩道:「我真不過意,你來一趟,什麼也不曾為你預備一點。」

  鄧看守笑道:「我不在乎你這一刻兒工夫的招待,你好好地待我們姑娘一點,我就感謝不盡了。她年輕,有點小孩子脾氣,可是心眼兒不壞,你就譬方自己有這樣一個小妹妹,你多指教一點吧。」

  秋鶩聽著,笑了起來道:「我都聽見了。」

  落霞卻背了臉,沒有看過來。鄧看守道了一聲走了,再見。落霞連忙跑上前,執著她的手道:「你忙什麼,我希望你能夠多坐一會兒。」

  鄧看守笑道:「幸而這屋子裡沒有外人,我說你是小孩子脾氣不是?哪有個做新娘子的人,這樣跑起來的。」

  於是低了頭,對著落霞的耳朵說了幾句。落霞越聽越紅臉,只有微笑,連一個是字,也不敢答應出來,將簾子掀著,由秋鶩送了她出去。

  落霞坐在屋裡,四周一看,心想,這便是我的房子。在趙家時,我很羡慕趙小姐臥室陳設精緻,而今看起來,我之臥室,決不下於她的臥室,就是我的丈夫,比她的未婚夫朱柳風,也高尚許多。一人想著得意至極,又笑了。恰是秋鶩由外面進來,因道:「我怕你一人在這裡不寂寞呢。你笑什麼?」

  落霞望了那副長聯道:「送這一副對子的李少庵,是什麼交情呢?把我的名字,都嵌了進去了。」

  秋鶩笑道:「這個人嗎?對我們的婚姻,是有點功勞的——」說到這裡,頓了一頓,因道:「這次我和他移挪了不少的錢,不然,我新從南方回來,哪有許多錢辦喜事?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出去陪客吧。回頭大家找你不著,又要到裡來起哄。」

  秋鶩道:「要不然,你也和我一路出去。他們這一鬧酒,可不知要鬧到什麼時候哩?」

  落霞道:「那就趕快你一人出去了。若是大家一鬧酒,喝得太多了,也不好。」

  說了,低著頭,不便向下說了。秋鶩還要說一句什麼話時,外面院子裡,有人大喊著新郎,才走了。

  酒席散後,秋鶩領著落霞,公開地招待,大家更不好鬧,雖然有幾個人提議,要在這裡作徹夜之談,然江秋鶩也不絲毫為難,於是鬧到最遲的,到了十二點鐘,也就散了。

  秋鶩先在外面檢點了一會兒,然後回到新房裡來,只見落霞斜靠在沙發上,一手撐了頭,背了電燈的燈光。秋鶩道:「今天大概實在倦了,休息就休息一會子吧?」

  落霞聽著這話,卻並不曾做聲。秋鶩道:「這樣睡著也不舒服呀,何不上床去睡呢?」

  落霞還是用手撐了頭,斜躺著,一動也不動。秋鶩道:「真睡著了。我來……」

  說著,兩手一伸,剛剛只碰了落霞的手胳膊,她一轉身,向著秋鶩笑道:「我哪裡睡著了呢?」

  秋鶩笑道:「沒有睡著就好,現在朋友們都走了,那邊院鄰也睡了,老媽子歸了下房了,這屋子就是我們兩個人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我又沒問你,你說這麼些個做什麼?」

  秋鶩笑道:「我自然有原因的呀。我想人生一個洞房花燭夜,是太有趣的一夜,不應該虛度了,我有一個很好的消遣法子,你贊成不贊成?」

  秋鶩說著話時,看著這位小鳥依人的新人,臉上帶著無限的嬌羞,仿佛像春末的櫻花,讓熱烈的太陽照著一樣。她不能說贊成,也不能說不贊成,兩手伏在沙發的靠背上,又一個轉身,把額角枕著手臂,臉藏在懷裡了。秋鶩知道新人是誤會了他的意思,而且誤會得到了他意思的反面去了,便笑道:「你猜我是怎樣地消遣呢?」

  落霞伏在那裡,並不做聲。秋鶩笑著,將長衫的袖子一卷,卻拿了一對銅燭臺,插了一對舊式的喜燭進來。接著,拿了一碟松子仁,一碟什錦糖果,一隻藤包的茶壺進來,一齊在桌上擺好了,然後點上那對紅燭。落霞這才抬起頭來,用手撫摸著蓬起來的短髮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打算請我嗎?」

  秋鶩在紅燭光下,她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也算請你,也算請我。」

  落霞看那一對紅燭,正射著一,寸多長的光焰。屋子裡幾盆玫瑰花,高高低低,放在白漆的家具上,讓這燭光一照,分外嬌豔起來;同時,也就發出芬芳的氣味來。便笑道:「我很感謝你,屋子陳設得這樣雅致,我有點不配。」

  秋鶩道:「到了現在,你不應該說客氣話了。你說我雅致不是?我說出一句話來,你或者要嫌我俗氣頑固了。我覺得新式結婚,由愛人來同居,洞房裡面,不帶一點拘束,減少很多趣味。不過純舊式的,彼此都不認識,一點愛情沒有,突然同居起來,一生的,好壞,就在這頃刻工夫,神秘之中,又帶著一點恐怖和猜疑之心,也不大好。最好彼此有愛情,又不十分熟,像舊小說裡,那種後花園私訂終身,公子逃難,以至最後團圓的那種洞房花燭夜,是極有意思的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太高比了,以為我們也是這樣嗎?我可沒有後花園私訂終身,而且我是個梅香,不是小姐。」

  秋鶩笑道:「我覺得我們這種婚姻,比後花園私訂終身還有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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