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四三


  落霞笑道:「可不是?你也逃過難,我也逃過難了。怪不得你是醉心洞房花燭的,所以還點了一對紅燭來。」

  秋鶩道:「我在朋友的新房裡,在紅燭下看過新娘,覺得含著無窮的嬌豔。所以我早就計劃到,新婚之夜,非點上一對紅燭不可。」

  落霞道:「雖然如此,也看什麼新娘吧?」

  說著,對了秋鶩微微一笑。

  秋鶩抓了一把松子仁,遞給落霞,然後斟上一杯熱茶,剛要伸手,送給落霞時,落霞已是站起來了,笑道:「那可不敢當,應該我伺候你。」

  於是接著那杯茶,放在桌上,卻另斟了一杯茶放在秋鶩面前。秋鶩笑道:「這倒相敬如賓了。若是有人在這裡看到,一定說我們太酸了。」

  落霞坐下,慢慢吃著松子仁,秋鶩也吃著松子仁,因笑道:「我說的消遣,還沒有作出來以前,你以為一定是不贊成的事。現在我們是閒談,你看好不好?這樣的好花燭夜,若是睡得太早了,未免煞風景。」

  提到一個睡字,落霞馬上又低了頭。秋鶩道:「你不贊成閒談嗎?」

  落霞連忙答道:「贊成的!贊成的!談到天亮都好。」

  秋鶩端了那杯熱茶,放在嘴唇邊,似乎呷著,而又呷著不多,卻注目望著這位新夫人,覺得她雖是帶了三分嬌羞,然而因為年歲還輕,依然不減天真爛漫,只看她將那件水紅綢衫,略略卷起一帶袖邊來,這是平常矜持的新娘所不肯做的。她左鬢前的頭髮,為了剛才伏著臉之故,有一小綹,垂到腮上了,然而她並不去理會。她不知何時,換去了高底皮鞋了,這時只穿了一雙大紅的平底便鞋了,將兩腳交叉著疊起來,微微有點搖曳。秋鶩原覺得這一雙鞋太豔了,或者有點俗氣,因之只放在衣櫥抽屜裡。現在她在白絲襪上穿了,正可以現出她心無所礙,只圖舒服。

  在這樣賞鑒之時,新夫人似乎有點感覺,笑著將鞋向椅子下一縮。秋鶩的眼光,由上而下,這時目標移動了,似乎吃著一驚,目標馬上移到了落霞的臉上來。她本是左手心裡托著松子仁,用右手一粒一粒來箝著吃的。這時她忽然向沙發靠背上伏著,咯咯地笑了起來。秋鶩道:「談話談得很好的,你為什麼又害臊起來?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老看著我,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。」

  秋鶩也無可回答,跟著笑了起來。

  落霞坐正了,又低了頭吃松子仁,二人吃著不曾歇,不知不覺之間,首先把一碟松子仁吃完。秋鶩道:「現在該吃那糖果了,吃完了糖果,以後怎麼樣呢?」

  落霞道:「既是閒談,有一壺茶也就行了,連松子仁也就不該有。」

  她這樣說了,可是十分的感著困難起來,以前有松子仁的時候,在害羞或無話可說的時候,便可以去吃松子仁。現在松子仁吃完了,糖果被他說破,又不好意思去拿,於是昂起頭來,看壁上的字畫,在迎面牆上,兩個玻璃框子裡,有兩幅畫,一是山水,一是人物。那山水是一片雲水蒼茫的江景,半輪紅日,已經墜在水平線上。這下方卻畫了一片蘆葦,兩三棵紅葉樹。在樹外頭,有一隻飛鳥,直飛到紅色的雲裡去。落霞道:「這山水很清淡可愛,只是單獨地畫一隻鳥,沒有意思。」

  秋鶩笑道:「那一隻鳥最有意思了,那就是我。」

  落霞聽了,卻是不懂,望著秋鶩發愣。

  秋鶩笑道:「我告訴你吧,我們這段婚姻,合了古典了。從前唐朝有個姓王的少年,作了一篇《滕王閣序》,其中最得意的兩句是:『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』這正是一派江景。你想,我姓江,我叫秋鶩,你叫落霞,這一幅畫,畫這兩句文,不是把我們兩人嵌進去了嗎?而且還有一些祝賀團圓的意思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我這才明白,你名字這個鶩字,原來是一種水鳥。但是你何以不叫孤鶩,又叫秋鶩呢?」

  秋鶩道:「從前我怕找不著夫人,避諱這個孤字。倒不料偏是合上了這句書。」

  落霞道:「要說巧,也真是巧,何以我們的名字,都在這兩句書上。」

  秋鶩道:「這還不算巧,我們這裡面,還巧中有巧,這個巧中巧,大概你知道的,我不知道,我知道的,你也許不知道。不過這些話,不必在今天晚上說。」

  落霞將玉如這一件事,已經打了好幾遍腹稿,想要問秋鶩了,只是覺得他今晚十分高興,不能把他一種認為遺憾之事提了起來,便笑道:「我不大懂事,你不要和我打啞謎,今天晚上不必說的事,你就不必說了,我還是問你這幅畫。這畫上,一個美人,一個書生,一個大抖腮鬍子的粗漢,三人身上都掛著寶劍,這也有故典嗎?」

  秋鶩道:「自然是有,這叫做風塵三俠。」

  於是把這一段故事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

  落霞搖搖頭道:「這幅畫不大合,也太高比了。就算我做了那紅拂女子,你做了李靖,哪個是那虯髯公?」

  秋鶩笑道:「祝賀人家,都是借古人來譬喻的,只要事情有點相像就是了,不在乎高攀,若說到那虯髯公的朋友哇,也許有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笑了一笑道:「你們的黃院長,也是一部長鬍子,就算是他吧。」

  落霞已深知他心裡已有所指,只是微微一笑。

  秋鶩站起來,又倒了兩杯茶,分著一人一杯喝了,又剝了兩個糖果的紙包,慢慢咀嚼。嚼著糖,看看小桌上的一架小玻璃鐘,又看了一看手錶,笑道:「已經兩點鐘了。說起話來,是不知道時候,過去如此地早呀。」

  落霞就像沒有聽到一般,低了頭,看那雙紅緞鞋上繡的蝴蝶花。

  秋鶩伸了一個懶腰,打了一個哈欠,自言自語地道:「時候真是不早,應該安息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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