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在這一片喧囂聲中,只見人叢裡面,橫側著身子,擠了出來一男一女。男的約莫有五十歲,一張馬臉,眼睛下有兩道魚尾紋,左腮上長著有一粒蠶豆大的黑痣,痣上長了幾根毛。他也穿了一套西服,卻不像小王老闆那樣是披在身上的那種鬆動,乃是緊繃繃地縛在身上的。白領子歪在一邊,領帶在背心上面透露出來,頂起了個大疙瘩。那個女的,也有四十以上年紀,穿了漂亮的藍綢褂子,系著長裙子,頭髮上倒插有好幾樣黃澄澄的金器。臉上雖然有不少的皺紋,卻抹上了一層很厚的粉,一張嘴,露出倭瓜子似的大牙齒來。

  玉如心裡想著,這就是公公婆婆了。那婆婆大模大樣地,一屁股就在正面一張大椅子上坐下。公公倒還謙遜了一下子,側著身子,只將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。於是就接著有人喊道:「拜公婆。」

  玉如一想,這不必加以考量了,既是天地拜了,公婆也要拜的,也接著磕了頭下去。不料這一磕頭之後,夫妻交拜,拜親戚,拜朋友,整整拜了一小時以上。把人都拜完了,這才進了自己的新房。

  這房裡純是北方式,靠窗戶一張大炕,上面鋪了兩條新被褥,炕頭上,放了一個藤籃,一個油紙箱子。牆上紅紅綠綠,倒是貼了不少的月份牌式的美女畫,縫衣機器公司的廣告,另外幾張大紅對子。炕下一桌兩椅,另外一個脫了漆的茶几,此外一無所有了。心想,牛太太誇著王裁縫家裡,如何地富有,原來卻是這樣寒素。那也不去管他,剛才那一位在馬車上對我說,為著娶我,花了許多錢,有那些錢,不會把這家庭佈置一番嗎?光娶一個新兒媳來,那算什麼呢?這種家庭,卻也猜不透是新是舊,既然進門來的人,就要行著跪拜大禮,可是父子兩人,又都穿了洋裝。分明是南邊人,屋子裡又睡著北方人睡的炕,這也就隨便極了。所幸這屋子小,沒有什麼座位,進來鬧新房的人,因為無地可立,鬧了一會子就走了。等著鄧看守進來,就拉著她的衣袖,同在炕上坐下,低著聲音道:「請你多坐一會兒,我心裡非常難過,有你陪著,我心裡舒服些,你若是走了,我一個人,心裡更難受了。」

  說著,不覺掉下幾點淚來。

  鄧看守看她如此的樣子,也只好陪了她坐了一會兒,又寬解著她道:「只要姑爺才貌相配,家裡窮富,那是沒有關係的,難道你這樣一個聰明人,就是這一點,還有什麼看不破不成?」

  玉如向外望了一望,便低聲道:「雖然如此說,但是我圖個什麼?」

  只說了這一句,她的婆婆高氏,口裡標著一支煙捲,由外面走進來了。玉如和鄧看守都站了起來了。

  她向鄧看守點了個頭,只說一聲請坐,立刻回轉臉,就板下來朝著玉如道:「我們家為了娶你,花著錢不少了。我的孩子,走了出去,真不像個手藝人,就是有一樣短處,一個字不認識,若是識字,我早替他在機關找一分差事幹了。我聽說你認識字,也會寫,也會算,真嗎?」

  玉如答道:「讀了幾年書,也寫不出來多少。」

  鄧看守便答道:「你造化,這姑娘真是粗細一把抓,要說識字,什麼信她都寫得上。要說算,算盤也好,筆算也好,全成。」

  高氏道:「那也不算大本事,太好了,我們手藝人家也享受不了。到我們這裡來,粗事也不必她做,只要她在家裡給我們記一記帳,出門去,上大宅門裡給我們取衣服,送衣服,那就幫著她公公和她丈夫的忙不少了。要說一個女孩子,也用不著認識許多字。現在女學生鬧出許多笑話,就都是為了她們認字太多,不管什麼邪書,都拿了看。」

  玉如聽了這話,心裡就非常氣悶,你這是什麼話,既說要我給你幫忙,怎麼又說女子不應該認什麼字,理由全歸於她了。到了現在,我才知道那一位是個繡花枕,原來連字都不認識的。自己在留養院裡守了三四年,滿心要找一個稱心合意的丈夫,無論丈夫是做工做商的,總要彼此談得對勁,現在卻嫁一個不識字的浮薄子弟,而且這家庭還不見諒,這一種犧牲,真比坐牢還無意思了。

  想到這裡,於是低了頭,只抽出脅下一條手絹,輕輕拂拭著身上的灰塵,不做聲。接著她公公王裁縫也進來了。看他已脫了西裝,只穿了短褂子,高氏道:「客還多呢,怎麼就脫成這個樣子?」

  王裁縫道:「天氣真熱,我實在受不了。我也怕弄髒人家的,已經包起來,打發小二子送還人家了。」

  高氏道:「你進來什麼事?」

  王裁縫笑著向鄧看守道:「這一位嫂嫂在教,又不便請她吃什麼。我想買一點東西送她。人家也有事,別留人家久在這裡了。」

  鄧看守聽到,不由得氣忿起來,難道我還是在這裡圖著你什麼不成?便笑道:「你千萬別客氣,我走了。」

  於是站起身來和他二人告辭,又對玉如道:「姑娘,我走了,再見。」

  玉如不敢再留,也不便說什麼,只得和她點了點頭。鄧看守硬著心腸,說一聲再會,也就走了,偷眼看玉如時,背轉臉去,大概是不敢哭,呢。正是:

  鸚鵡前頭言不得,背人只把淚偷彈。

  §第十八回 酌茗約清談良宵緩度 拈花作微笑好夢將圓

  卻說玉如嫁到王裁縫家去的這一番情形,鄧看守都看在眼裡,這時在落霞面前,從頭一說,落霞聽了,心裡實在難過,便對鄧看守道:「這樣一個好人,會落到這種收場,實在難說。本來做手藝的人,也是憑本事吃飯,不能算壞。不過既是她不願意,就是富有百萬的人,那也是枉然。」

  鄧看守點點頭道:「你這話對了。我看她那意思,並不是嫌王裁縫窮,她是嫌王裁縫有些俗氣。一個人窮,那還不要緊,只要肯賣力氣幹事,窮總不會窮一輩子。可是這俗氣是天生成的,哪兒有法子治?」

  鄧看守說得高興,聲音就大了一點,門簾一掀,秋鶩走了進來,笑著對鄧看守道:「剛才你所說的,真是至理名論,但不知說的是什麼人?」

  落霞本坐在一張軟椅上,見著秋鶩便站起來,含著微笑,現在秋鶩問起剛才這一句話,她生怕會露出什麼馬腳來,就只管對了鄧看守望著。鄧看守更明白,笑著對秋鶩道:「我不是說誰,是比方這樣說。」

  秋鶩道:「何以談到這一句話上頭來了哩?」

  鄧看守向著落霞將嘴一努道:「我們這位姑娘她和我談心,說是你的朋友,都是些很高雅的人,就只憑你一演說,並沒有一個人來鬧。」

  說到這裡,她微笑了。更道:「我們姑娘又說,你這人真是很忠厚的,一看就是書生本色的……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也天玩笑,我幾時說了這話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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