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秋鶩將這封信從頭至尾一看,不由得不驚疑起來。這件事真奇怪,怎麼如此地巧,她也在留養院裡。怪不得上次去探望馮玉如的時候,那相片陳列室裡,並沒有她的相片,原來是受了處分了。設若她不受處分,上次我就見著了她的相片,那前途的變化,又不知到如何了?那真使我為難了。想著,把這一封信,又重新看了一看,心想,這更可怪,所說已出院的一個女生,那是誰?就是馮玉如了。若不是馮玉如,哪裡會有我的相片?我前天到院裡去,他們把我轟了出來,說是馮玉如不招領了,我倒疑心我自己有什麼短處,讓人家發現了?原來是她另嫁了別人。既然是另嫁別人,為什麼那天我見她的時候,她又極端地表示同意,難道故意和我開玩笑嗎?我之領馮玉如,似乎落霞還不知道,所以她信上並沒有提到玉如,只說一個女生。不過玉如既不同情於我,也就算了,何必又把相片子交給落霞,莫非是她已知道我是鍾情於落霞的。這樣說,那簡直是為了落霞,犧牲了我和玉如的婚姻了。

  心裡想著,又看了看信。這又發現了一件事,這信的文理,卻寫得這樣有條理,而且字也很秀麗,真猜不到她一個使女出身的人,有這樣好的學問。這種女子,讓她沉淪在留養院裡,以至於落到俗人手上去,那豈不糟蹋一朵名花?而且她對我有救命之恩,我又慨然答應幫助她的,我決不能反悔。不過她這信上說,除了親人將她領回而外,只有人來娶她,她才可以出院,現在我若要幫助她,無法認她親人的了,只有娶她之一法。自己對她,只有感激,只有憐惜,卻不曾有愛情,要娶她呢,在結婚的根本上,或者不大健全。然而除了我,還有什麼人來救她?而況她這封信,寫得這樣婉曲,已經是差不多說明要嫁我了。我要徹底幫她,只有娶她,而我徹底幫她,也是道義上所不可放棄的。我的生命都是她救的,其餘還成什麼問題,我為報恩起見,我要絕對不想馮玉如,我要絕對地娶她救她出院。想到這裡,思想就完全變了,立刻戴了帽子,坐車就向留養院而來。

  一到大門口,那門警忽然對著他微笑,好像是說,你又來了。秋鶩進門之後,自己也覺得有點難為情,走到傳達室門口,先站了一站,且不進去。那傳達室裡的號房,笑著對他招了一招手道:「請進來吧。你今天就來了。我們已經得到院長通知了,你先上接待室去吧。」

  秋鶩對他望著,還沒有說話。號房笑道:「上次對你先生說,以後別來了,這話並不是我們的意思,是院長教我們這樣說的。今天請你到接待室去,也是我們院長的意思。院長不干涉你,你一天來一道,我們也管不著。」

  說著,哈哈笑了起來。

  秋鶩也不願和他一般見識,自向接待室來。這裡的警察,也是迎面一句話,「今天就來了。」

  秋鶩只得笑著點了一點頭。那個老警察,將筆墨呈報單,一齊放到桌上,向著秋鶩笑道:「你不是打算領落霞的嗎?她的相片子,可是收了,你寫上報單,我拿了進去,一會兒,她本人就會出來的。」

  秋鶩到了這時,也絕對不容沉吟的了,便提了筆將職業年歲,及願領女生落霞為妻的報單,一一填寫了,老警察點頭笑道:「你要早領這一位,人就早出了院了。這位姑娘也很好,比馮玉如也差不到哪裡去呀!」

  秋鶩捉住了這樣一個機會,正待開口打聽馮玉如的下落,旁邊一個年輕些的警察,向著老警察皺了一皺眉毛,低聲道:「別提她了,你不怕犯忌諱?」

  老警察說:「說一聲要什麼緊!」

  笑著去了。

  原來這接待室共是三間,第一間警察守著,第二間陳列著女生的相片和成績,第三間,略同客室,便是接見所在了。秋鶩行步走入第二間屋子,一看相片玻璃框裡,已是沒有馮玉如的相片,所謂已經讓人領娶去了,大概不是虛言,自己家裡,還保留著她一張相片,將來聊以慰情罷了。自己想了出神時,回頭一看玻璃窗外,老警察和那女看守,把落霞引出來了。

  落霞現在穿了一件白布褂子,卻舊得成了灰色,老遠地便含著笑容出來,及至走到接待室門口時,她卻停住了腳,先牽了一牽衣襟,又牽了一牽袖子,低了頭。鄧看守道:「你進去呀,站在這外面,就能了事嗎?」

  落霞微笑了一笑,然後才一抬步走了進來。

  秋鶩看她時,見她別來幾個月,人可憔悴多了,這可證明她信上所說的話,並不會假。彼此本是熟人,自然一見之下,應當招呼為禮。不過秋鶩知道這留養院裡面,一大半還是守舊禮教的,不敢孟浪從事,先望了她,看她如何,不料落霞這次見面,反不像以前那樣大方,遠遠地在門外對秋鶩望著,進了門之後,她絕不招呼,競斜斜地站著,只有半邊臉對了秋鶩。這第一步,便是那個老警察,在兩方對面,將那報領單子先高聲朗誦一遍,當他念到願領落霞為妻的那一句時,落霞一側臉,向秋鶩一看,便有一道紅光,飛上兩頰,接著,她依然偏過臉去。第二步,便應該是那看守代女方說話,質問男子方面的情形。鄧看守剛問了秋鶩一句,家裡還有些什麼人,落霞就握著她的手,微微搖撼了幾下。鄧看守很驚訝,就低了頭,對著落霞耳朵問道:「這個人你也不同意嗎?」

  落霞急了,輕輕嗐了一聲,將身子一扭。鄧看守又低聲問道:「你有什麼問的嗎?」

  落霞才輕輕答道:「不用問,我同——」說著,向鄧看守一笑。

  鄧看守對秋鶩點頭笑道:「這次我准恭喜,你趕快去辦呈子吧。」

  警察笑道:「你和姑娘小聲音商量一陣不算事呀,究竟同意不同意,得對人家說一聲呀!」

  鄧看守對警察道:「你瞧這樣子,同意不同意呢?錯得了嗎?」

  警察向秋鶩望望,又向落霞望望,右手摩擦著下巴上的一片短胡茬子,笑了起來。落霞見警察都笑了,偷眼一看自己未來的夫婿,站在那裡豐格清標,英華煥發,前途真未可以限量,於是喜洋洋地,又是一笑。這一笑,卻不曾背過臉去,只是頭略低了一低,因為算是看著警察的樣子好笑,不承認是害臊了。

  鄧看守先見她不問話還在這裡站著,以為她還要想出什麼問題來問,現時見她並不問,而反無端地笑起來,便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問他的沒有?」

  落霞對著鄧看守一笑。鄧看守道:「有話問嗎?」

  落霞搖了一搖頭,跟著她走了。走到房門口,卻回過頭來看著秋鶩。在她這一看之間,不覺微微地點著頭,在她這種表示之間,眼睛裡含著有無限的希望之意。鄧看守回過頭來道:「走吧,還有什麼事呢?」

  落霞怕說出來了怪難為情的,連忙就跟著她進去了。

  走回自己屋裡,玉如首先迎了出來,握住她的手,低聲問道:「是有人請你出去了嗎?」

  落霞先笑了,然後答道:「果不出你所料,他已經來了。」

  玉如攜著她的手,一同走到屋子裡,微笑道:「他是誰?」

  落霞道:「我猜就是你寫著信,通知他了。要不然,他哪會知道我在這裡!」

  玉如不笑了,臉上立刻顯出很鄭重的樣子,便道:「是那個江先生來了嗎?他那樣子,對於你怎麼樣?」

  落霞道:「在那一刻兒工夫的時候,我也看不出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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