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 |
三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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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一笑。玉如道:「舊雨重逢,當然是兩方面都是很同情的了。你們由患難朋友,做到恩愛夫妻,將來的前途,一定是很美滿的,我先給你道喜了。」 說時,兩隻手握了落霞兩隻手,望了她的臉道:「這段婚姻,完全是我姓馮的力量,將來成功之後,怎麼樣子謝我呢?」 落霞道:「我實在感謝你,感謝得我無話可以說出來。好在不久你也是要出去的,假使我的事,沒有什麼變化的話,出去之後,我一定讓江先生親自登門來謝你。」 玉如聽了這話,不覺臉色一變,立刻鎮定了,勉強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這個用不著,以後的我,也不知道變成怎樣一個馮玉如,我們是否能會面,還不可知呢!」 落霞原知道她一段婚姻,是出於勉強的,她說這話,不能完全無因,便道:「我一定要訪你的,因為你是一個人,我也是一個人,我們出去以後,當著親戚來往,豈不是好?」 玉如輕輕地拍了她一下肩膀道:「不害臊,事情還是剛剛說起,你就談到出去做太太的事了。」 落霞笑道:「你別笑我,要出院的人,誰也會籌劃到出去以後的事,但是我是個實心眼兒的人,自己會說出來罷了。」 說著,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話也不可一概而論,若以你而論,你就不是這樣的。」 玉如也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要說這個了,說著反而不歡喜。將來你知道更清楚了,你才知道我現在的日子,最是難過哩。唁!不說了,不說了。」 說著,連連搖了幾下頭。 落霞一腔子高興,已是無可形容,但是因為和玉如在一處的時候多,因她總是愁眉不展,若是在她面前放出歡喜的樣子來,倒反嫌有意賣弄似的,因之在她當面,始終是默然,有時一人跑到小花園子裡去散步,將地上開的那些草本花,摘了一大把在手上,只管玩弄著,但是要回房去,便扔在草裡,因為玉如看了花,就要傷感的。有時一人在屋子裡,輕聲歌唱,一見玉如進門來,也停止了。所以在落霞心裡十分歡喜的時候,臉上卻一點表示都沒有。 過了兩天,江秋鶩領人的呈子上來了,落霞也簽了字了。又過了兩天,送著迎娶的日子來了,乃是一個禮拜六。同時,便把替新人備的衣服鞋襪也送來了。在她的吉期到來之時,王裁縫家裡,也把新衣送了來,不先不後,她的婚期僅僅早一天,卻是禮拜五。 這是陰曆六月中旬,還不過初夏,天氣並不是那樣熱,院子裡的樹木,已是綠蔭濃厚,在樹底下,吸著新鮮空氣,人是自然清爽。尤其是那隔著粉牆的幾棵垂柳,拖著長的綠色長條,被風吹動著,在婚姻發動期中的人看到,增著無限的美趣。凡是新人衣服送進院來之後,有感情的姊妹們,都要來看看。玉如卻不然,將她那一包衣服,包得緊緊地,用包袱角,拴了一個死疙瘩,扔在炕裡邊。大家知道她是不大高興的,也就沒有人要看。落霞因為玉如的東西,不讓人看,她也不好意思將衣服送給人看。 日子快了,不覺到了禮拜四,已是玉如要出院的前一天。照著院裡的規矩,婚前一天,便讓女生洗澡理髮。男家送衣服來的時候,照例附帶送一點餑餑錢,新人便將錢買了喜面和餑餑之類,和感情好的姊妹們,歡敘一場,然後換了新衣,到堂監的隔壁屋子裡去住。玉如自然也省不了這一套手續,要忙一天。但是她始終是淡淡地。到了下午,看守來催她去洗澡,她依然在屋子裡徘徊著。落霞原在那小花園裡看花,愉快極了,因為太陽漸漸西斜,想起要來和玉如話別,走回房來,遠遠見房門關著。心裡一想,青天白日,她關的什麼門,這位心裡用事的姑娘,不要鬧什麼笑話吧。於是放輕了腳步,慢慢走到窗子外,由窗子底下,一個小洞裡,向屋子裡張望。 只見玉如坐在炕上,手上捧了一張八寸相片,竟是看出了神,接著,便灑了幾點淚,直滴在相片上。她在身上抽出一條乾淨的手絹,將相片上的淚珠,輕輕拂拭了去,然後將相片拿起,在左邊臉上靠靠,又在右邊臉上靠靠。然後又拿了相片,向後一倒,橫躺在炕上,卻將相片,緊緊地摟抱在懷裡,口裡念道:「江秋鶩,我永遠忘不了你。」 落霞這見,只覺得渾身冰冷一陣,又滾熱一陣。起先還以為她拿著是她自己新郎的相片,現在一聽,真出乎意料之外了。她為什麼愛我的人呢?正這樣想著,只見她一個翻身坐起來,好像是記起了一件什麼事情似的,在蘆席下,突然又找出一張四寸相片,口裡說道:「姓王的,我恨你,我恨你!」 說畢,三把兩把,將相片撕成了許多碎塊,複向蘆席下一拋,將席子掩了。再拿起大相片,兩手捧著,連連親了幾下,發著抖顫的聲音,輕輕地道:「我實在愛你呀!你哪裡知道?一定還說我薄情哩。我的心事,只有天知道。天哪!我的心碎了。」 說著,抱了那張相片,又向炕上一倒。 這個時候,落霞站在窗子外面,已經成了木頭人了,只是在牆窟窿裡向裡張望,一點也動彈不得。屋子裡有個人心碎了,屋子外也有個人心碎了。正是: 可憐泣淚酬知己,轉使遲疑到故人。 §第十六回 握手動幽情綠窗低訴 登堂飛喜色紅燭高燒 卻說落霞在窗子外面,看到玉如一人抱相片痛哭,心裡也極是難受。停了一停,依然退後向小花園裡去。手上扶了一棵樹站著,心想,這樣看來,玉如和江秋鶩一定是認識的。或者就是江秋鶩來領過她,她因為牛太太不同意,所以讓給我了。怪道江秋鶩的相片在她那裡,通信地址,她也知道。若以普通領人的而論,相片子是不會落到女生手裡來的,更不要提起通信地址了,她和江秋鶩這段關係,一定是黃院長介紹的,和現在牛太太所介紹的王裁縫,必定是兩事。因為聽得很清楚,玉如要嫁一個姓江的,她自己也說過是薑子牙的薑,後來便改了姓王的了。這件事不戳穿,不容易引起人注意,現在說明了,越想越像。她把這頭婚姻舍了,是不是全為著牛太太的壓迫,不得而知,然而把我拖了出來,或者不能說不是報我救命之恩的意味吧?由這些事實和情理,一層一層推測上去,總覺得她拋棄江秋鶩是勉強的,自己無端據為已有,未免有點奪人之愛,這便如何才可以讓她心裡得能安慰一點呢? 她只管是如此的想著,也不知道想過了多少時候,及至再回到自己屋子裡,玉如已經走了,大概是洗澡理髮收拾去做新娘,從此以後,她就不再回那間小屋子了。心裡想著,這一腔心事,簡直無機會對她去說,她就受著委屈,也只好等出了院再去問她。然而真有委屈的話,到了那個時候,也就無法補救,自己未免拖累了朋友了。這樣一想,心裡自也難過起來,這兩天歡天喜地,猶如得了寶似的,現在卻是在心頭上,加著一道暗礁,因之悶悶地坐在屋子裡,也幾乎要犯玉如那個毛病。掀起炕席一看,拿起江秋鶩的相片,濕了好幾塊,都是玉如眼淚流濕了的了。再看那個小王裁縫的相片,一張臉,就撕為三份,玉如這一分怒恨,實在到了極頂,這樣看來,她這一頭婚姻,絕對是沒有好結果的。自己出院之後,首先一件事,便是要去看看她的狀況如何。要不然,這張相片,倒可以送給她,但是人家若知道新娘子身上,帶著一個男子的相片來了,那豈不是笑話?在屋子裡呆坐了半天,也沒有個主張。 到了晚上,玉如換了新人的衣服,便到裡院來辭別,見著了落霞,緊緊地握著她的手,望了她的臉,好像有千言萬語,說不出來一樣。落霞也覺她心中實在委屈,萬不料自己竟會同爭著一個愛人,也是一語說不出。姊妹們在一邊看到,便道:「你們倆還難過什麼?一個明天做新娘子,一個後天做新娘子,這一出去,你們愛怎樣地來往,就怎樣地來往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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