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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他手上拿了一頂新草帽子,和牛太太一鞠躬,然後笑著和玉如點點頭道:「我就是王福才。」

  說著話,露出兩粒金牙齒來。接著用手一扶眼鏡,露出手指上一隻翡翠戒指。牛太太笑道:「你看怎麼樣?不像手藝人吧?」

  說著,一回頭對王福才道:「這豈不勝是一個女學生?我是給你的面子,並不用你在接待室裡,那樣受盤問。」

  王福才笑著,連說是是。那一隻眼睛,就不住地射到玉如身上。

  玉如紅了臉,手扶了桌子,只管低了頭,並不看他一下。牛太太對玉如道:「人,你也看見了,沒有什麼可說的了。」

  玉如見姓王的在當面,很不願多說話,拿起筆來,在自己的名字下,畫了一個「十」字,將筆一丟,抽身就走。走出門來,還聽到牛太太笑道:「無論姑娘怎樣文明,提到婚姻上面,那總有些害臊的。」

  玉如一直向屋子裡跑,跑到屋子裡時,恰好並沒有一個人在這裡,拉過一卷衣服,當了枕頭,自己臉枕在衣服卷上,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一陣傷心,就淚如泉湧,把衣服卷哭濕了一大片。先還不過是流淚而已,哭得久了,情不自禁地,更嗚嗚咽咽,放出聲音來。有兩個姊妹們聽著消息,知道她已承認了出嫁,而且還聽說男子是個綠衣少年,以為她應該歡喜。現在聽到她屋裡有哭聲,無人不奇怪地。正是:

  傷心能說悲猶可,腸斷傷心當喜歡。

  §第十五回 喜信飛來放懷探舊雨 佳期空到撫影泣新人

  卻說玉如在院長辦公室簽了押回來,說不出來什麼緣故,竟是十二分地傷心,伏在炕上,痛哭起來,先原是打算流流眼淚而已,不料這眼淚流得多了,這聲音自會出來。這裡同院子的女生,聽到有哭聲,都圍在窗子外聽。落霞剛剛上課進來,一見之後,便問道:「姐姐,你又為了什麼事哭?」

  玉如知道窗子外有人聽,卻不做聲。

  落霞走上前,搖著她的身體道:「你這幾天,老是悶悶不樂,問你又不肯說,我也讓你悶得要死。你現在哭著呢,又能說心裡沒有什麼事嗎?」

  玉如見她只管說,讓窗子外的人聽到,也是不大好。便道:「我肚子痛得厲害,有什麼事呢?你別瞎說了。」

  說時,對窗子外面望著。

  落霞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,不再問了。也對窗子外道:「諸位聽到沒有?人家是肚子痛,有什麼可聽的呢?要不然,哪位去把堂監請來,大家聽一聽吧。」

  那些女生聽說請堂監,轟的一聲都跑了。

  落霞等人走完了,也伏在炕上,低聲問玉如道:「我這才聽說了,院長給你介紹了一個人,堂監又給你介紹了一個人,你是願意院長介紹的,因為堂監苦苦逼你,你就只好答應她介紹的了。是不是?」

  玉如聽了,卻不做聲。落霞道:「這個問題,你有什麼不能解決,你管推一天是一天,推到院長回京以後,你就可以強硬起來了。現時你不答應,頂多把你再關黑屋子,可是黑屋子已經燒了。」

  玉如搖了一搖頭道: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,你別瞎猜。」

  落霞道:「這真怪了,別個姊妹們出院,都到處告訴人,有了出頭之日了。到了你,偏守著秘密。就是鄧看守,她也笑著說,姑娘們別瞎打聽人家的事,似乎也是你叮囑她不讓說的了。」

  玉如揩著眼淚坐了起來,眉一皺,有些生氣的樣子。便道:「你還要打聽什麼,全公開了。有一個姓王的要領我,先是我不答應,和牛太太鬧了一陣彆扭,現在我全答應了。我自傷心我沒有親人,一生都靠人,所以哭了一陣。還有什麼秘密,你也孩子氣,太喜歡管閒事了。」

  落霞碰了這樣一個釘子,哪裡還敢再問她的話了。

  在這天晚上,玉如等著落霞睡了,卻偷偷地起來寫了一封信。信紙信封,都是拿了錢,請女看守由外面買回來的。到了次日,又再三再四,請牛太太開了江秋鶩一個通信地址,將信封私下寫好了,交給女看守,代為發出去。

  這封信是投到第十中學,當信投到時,江秋鶩正教了一堂課下來,一人站在院子裡樹陰底下,儘管徘徊。兩手一時環抱在胸前,一時又倒挽在背後,似乎無論怎樣,也感到心裡不安帖。校役送了一封信到他面前,他竟會沒有看到。還是在院子繞著兩棵樹,不住地徘徊著。校役只得叫著一聲:「江先生,你有信。」

  秋鶩猛然一抬頭,校役送過信來,他接住向袋裡一插,依然又徘徊起來,接著歎了一口氣。因手在袋裡,只管撫弄,觸著了信封,這才記起自己收了一封信,於是拿出來拆開一看,因為信封上並沒有寫發信人的姓名,所以開始並不注意。乃至拆開來看時,字跡秀弱,卻是女子的手筆,倒吃一驚,再看那信,寫道;

  秋鶩先生雅鑒:

  自前次引君避難之後,並無安全音信,十分掛念。直至上年接到你由南方轉來的信,我才放下心去。信裡頭你所體恤我的話,使我感激涕零,本想立刻回一封信,又苦著沒有通信的地址。而且不久的時候,我這薄命的女子,遭了意外的不幸,死裡逃生,又流落到留養院來了。這院裡雖是慈善機關。但是他們的規矩,進院之後,沒有親屬來領回,就只好等著擇配才出院。不然,只好在這裡面一輩子了。在留養院就住一輩子。像我這樣薄命的人,又有什麼不足?不過現在院裡因收容的人過多,經費又不足,每餐的小米粥,幾乎敷衍不過來,各人的衣服,除瞭望人來施捨而外,絕對不能添置了。

  這樣寒苦的日子,實在引不起人生的生趣,久守何味?蒙你看得起我,曾允許幫我的忙,讓我去找出路,但是,我關在這裡面,怎樣去找出路呢?所以自我到院裡以來,雖然覺得免除了虐待,想到關在裡面,靜等出路來尋人,又覺得煩惱起來。萬不料昨日無意之中,在一個已經出院的女生屋子裡看到你的相片,又打聽出來了你的通信地址,這一下子真是讓我大喜欲狂了。喜歡得我吃飯到了口裡,也不知什麼味,睡覺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。並不是我靜極思動,急於想出去,但是有了你這樣一個可靠的救星,是我生平唯一找出路的機會,我怎能放過?所以我不揣冒昧,趕緊寫了這一封信來,通知你一個消息,我已是在這裡面了。

  我猜著你一接到這封信,馬上就會來探望我的,所以我時時刻刻,現在都望著你光臨了。再者,我以某種原因,受了小小的處罰,已經將接待室隔壁相片陳列室裡陳列的相片取消了。你若來看我,請告訴代理院長,指明了見我,可以看得著的。你是個聰明人,當然用不著我多說,我這裡靜靜地等著你的好音了。

  專此奉達,並請大安

  落霞拜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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