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三四


  玉如道:「你把那蘆席多掀起一點來,你就可以知道什麼是出頭之日這一句話了。」

  落霞聽她這樣說,果然將席子拖起,只見有一張相片,仰著放在那裡,拿起來一看,正是念念不忘的江秋鶩,不覺呀了一聲,拿在手上。連忙坐起來問道:「這是哪裡來的?這張相片,怎麼會落到姐姐手裡來了?」

  玉如道:「我也不知道誰送到留養院來的。是前兩天我在一個女辦事員屋子裡看到的,而且還知道了他的住址。我把這相片拿來了,我就出了事,來不及說。你想,你一通知他,說在這裡面受苦,他有個不來探望你的嗎?見面之後,你想這下文是什麼?也用不著說了。」

  說時,對了落霞眉毛一揚,微微一笑。

  落霞手上拿了相片,不住地看著,搖了頭笑道:「哪有這事,你不要是拿我開玩笑的吧?」

  玉如道:「這是什麼事,我可以隨便拿你開玩笑嗎?這相片是我在辦事員那裡偷著拿來的,你可不要去問人,說出來了,這事非大非小。」

  落霞見她說著話時,臉色沉沉地,決不是無故開玩笑,便道:「果然有這樣巧的事,真有些奇怪了,但不知道這一封信,要怎樣寫著寄出去。而且我生平沒有寫過信,叫我寫這個,我可弄不來,何況還是要秘密的呢?」

  玉如道:「這事你不必管,完全交給我辦得了。我不但替你寫,我還要包你寄出去。」

  落霞拿著相片在手裡看看,又望著玉如出了一會子神,笑道:「我還是不能相信,這事不能那樣巧。」

  說著,又微笑地搖頭。玉如道:「這就算巧,天下比這巧上十倍的事還多著呢。妹妹,漫說你救了我的命,我正恨著沒法感謝你,就是在平常的時候,我們像自己骨肉一般,我哪裡又能夠和你開這大的玩笑。我所知道的,也不過如此,你要我說出所以然來,我也是很困難的。好在你不久就可以看見江先生了,到了那個時候,你細細地向他一盤問,有什麼原因,他自然會說出來了。你不必問我,總而言之,是千真萬真的事,並不是和你開玩笑。」

  落霞見追問不出什麼緣故,也只得就算了。當時拿了相片在手上,看了又看,心裡說不出來,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。這就只覺空氣是很舒爽的,心裡空洞無物,精神是很振作的。所見所聞,都不是往常那樣苦悶無聊的情形了。再看玉如時,卻恰恰和自己站在反面的地方,兩道眉毛,深深地皺起。坐在屋子裡,兩手相抱,低了頭,老是無緣無故地長籲了一口氣。待要人家一注意看她時,她又馬上笑起來。分明是勉強裝出這個樣子,要遮蓋她那愁容。

  落霞知道她為人是很沉默的,最近雖和牛太太鬧過一場,那實在是出於不得已。落霞再忍不住不問她了。便道:「姐姐,我看你這兩日苦悶極了,大概也為的是那個姓江的。」

  玉如猛然一驚道:「哪個姓江的?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不要多心,我並不是占你什麼便宜。我是聽見說,院長和你做媒,介紹了一個姓江的了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你只管自己心裡有個姓扛的,無論什麼人,都成了姓江的了。他們給我找的是一個姓薑子牙的薑,可不姓三點水,的江呀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姓姜姓江字音倒很是相近,我聽錯了,這也很平常。你對於這婚姻,不大願意吧?你前天和牛太太鬧脾氣的事,大家都不肯說出來,究竟是不是為了這件事?」

  玉如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我已經依了牛太太,什麼事也不成問題了。關於這件事,你不必問,將來你自然會原原本本,一齊知道。你現在多問了,倒讓我心裡難過。」

  落霞見她說話,臉上抱著那煩悶的樣子,只好不問。不過上次和牛太太衝突,幾個辦事員口裡,露出一些口風來,已經證明是為了婚姻問題,在自己婚姻正有美滿希望的時候,眼見玉如抱著無限的委屈,心裡實在替她難受。

  這樣過了兩天,一個上午,鄧看守來對玉如說:「堂監請你去說話。」

  玉如一聽這句話,顏色似乎就一變,於是同著鄧看守走出來。鄧看守在路上道:「姑娘,王家那頭親事,你答應了嗎?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,你一小姑娘,怎樣拗得牛太太過去。你早答應了,免得吃這一趟苦,又少生幾日的氣。」

  玉如道:「人哪有前後眼呢?你不想我也是沒法嗎?」

  鄧看守道:「王家的呈子上來了,好歹就看你最後幾句話了。」

  玉如並不理會鄧看守的話,默然地隨後跟著。

  到了辦公室,牛太太滿臉都是笑,就對玉如笑道:「我總算照你的話辦了,你還有什麼話說的沒有?」

  那鄧看守料得她們還有什麼私人交涉,一到辦公室門口,就退後了。玉如一回頭,見沒有人,才冷笑道:「倒是牛太太依了我,這真難為了你了。」

  牛太太望了她一下,一想在這緊要關頭,就忍受她一句話,不和她計較了。因在公事桌子抽屜裡,取出一張呈子,展了開來,放在桌子上,又打開墨盒,抽了一支筆,將墨汁蘸得飽滿,放在筆架上。因指著對玉如道:「終身大事,你自己簽字吧。」

  玉如走上前一看,那張呈子,倒展開了,順著向了自己,字寫得大而清楚,寫著是:「立領呈人王福才,江蘇上海人,今願領留養院女生馮玉如為妻。曾經當面接洽,彼此同意。領娶之後,不得有虐待欺騙等事,另具有本人相片一張及鋪保存案,即請予以批准,俾便早日迎娶,實為德便。謹呈院長。計開領娶人王福才,年二十七歲,江蘇上海人,業成衣,現居折枝胡同一號。女生馮玉如,直隸天津人,年十八歲。」

  在前面人名字下面,蓋了一顆小小的紅圖章,不用說,那是領娶女生的,表示同意的證據。後面一行人名字之下,有一方空白。那正是等著人去加蓋圖章的了。

  玉如看了這些字,只覺字字錐心,站在桌子邊,晃蕩了幾下,幾乎要倒下來,連忙扶著桌子,撐住了身體。牛太太指著那一行字道:「你就在這裡畫押。」

  說著,便將筆拿著,交給玉如手裡。玉如又把那張呈子,看了一遍,微笑道:「這上面寫著我們當面接洽過了,但是我們哪裡當過面呢?」

  牛太太笑道:「公事上總要這樣寫,反正是相片上的人就是了。」

  說著,又在抽屜裡,翻出一張四寸半身相片,放在桌上。這正是和上次拿來,所看見的一樣。

  玉如還不曾做聲,牛太太又笑道:「你這孩子雖然是機靈,但是我牛太太也不弱,我正要試試你的心眼兒怎麼樣?果然你說到了這一著子。好吧,我讓你瞧瞧這人。」

  於是一按電鈴,把一個聽差叫了進來,吩咐把那個小王司務叫進來。聽差答應一聲,去傳進來一個小夥子。隔著玻璃窗,玉如就看到他笑嘻嘻的目光向裡射。乃至走了進來,見他身穿一件綠綢的長衫,用熨斗燙得一點痕跡沒有。頭髮梳得油淋淋地,一把向後,蒼蠅也可以滑著跌下來。臉上的雪花膏,擦得雪白,老遠地就聞到那一陣香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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