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三三


  消息傳出來。人就一擁向前。當時大家用軟床將玉如、落霞抬到前面,就圍上好幾層人看。玉如終究不曾受什麼累,定了一定神,就把被救的事說出來。大家都道:「你是兩條命了。那高樓已經坍下來把黑屋子壓倒了,你有這樣一個姊妹救了你,真算造化呀!」

  玉如回想當時在黑屋子裡亂叫亂撞,打不開門來的情形,猶如做了一場夢一樣,一看落霞,已經有人放了一把籐椅子讓她躺著。雖然沒有死過去,頭髮蓬得像亂草一樣,臉上左一塊黑跡,右一塊黑跡,身上全身衣服,都是水淋淋的。火光下看得清楚,她睜了眼望過來,還發著微笑哩。

  玉如心裡,這時那一份感激,簡直自己也形容不出來,只覺酸甜苦辣,一齊都有,望了落霞,久久不做聲,忽然背轉身去,垂下幾點淚來。這時救火的人,越來越多,又在大雨之後,引火之物半已濕透,因此火勢慢慢地沉了下去。留養院裡的人,大大小小,才算幹了一身汗。有兩個辦事員,站在玉如身邊,這時才注意到她,只管流淚。因道:「你還哭什麼,撿到一條命了。現在火熄了,只燒了那幾個堆房,你們東西也沒丟,還哭什麼呢?」

  玉如被人說著,才止住了哭。落霞躺著,向她招招手,她走了過去,落霞便握著她手,微笑道:「姐姐,你哭什麼?你是樂極生悲嗎?」

  玉如搖搖頭,卻又滴下幾點淚來。正是:

  疾風勁草今方悟,內疚於心一語難。

  §第十四回 鴛誓背人移酬恩害愛 鸞書當面押飲恨訂婚

  卻說玉如執著落霞的手慚感交集,倒流下幾點淚。落霞哪裡知道她的心事,反問玉如道:「火都熄了,姐姐,你還哭些什麼?這不是太無味嗎?」

  玉如又不好怎樣說得,勉強忍著眼淚。這時火場上的人,無論是男女,都眾口一詞地,說落霞這一股義氣難得,一大圈人圍著她,玉如就有什麼感謝的話,也不好說了。大家紛亂了一陣,天色大亮,火也完全熄了。照著責任說,這留養院的院長,自然是要受違警處罰的。無如院長不在北京,代理院長,又是警廳科長太太,大家推到是電線走火,也就了事。

  自這天起,留養院關門不辦公,足足將內部整頓三天。打電話到天津找黃院長時,黃院長又到上海籌款子去了,牛太太沒有法子,只好打起精神來辦善後。她最是良心上過不去的,就是把玉如關在黑屋子裡,幾乎喪了她的命,幸得落霞不顧生死,把她救出來了。設若不是她那樣賣力,人家要追究為了什麼把玉如關到黑屋子裡去的,這話真是不好交代。這樣一想,她對於落霞,就特別加以優待,除著免了她做工而外,又吩咐廚房,多開一份辦事員的飯讓落霞吃,而且賞她三塊錢,叫她自己去買葷菜養息身體。落霞在火後第一天,雖然不啻害了一場病,但是她身體很強壯,到第二天,幾乎完全好了,這些調養,她都覺得用不著了。

  玉如自經這火一燒,思想就完全變化了,覺得落霞待自己,比親手足還要好十倍,這樣捨身相救的事,就是親骨肉,也未必人人可以做到。要論到自己對於落霞,呢,竟把她的愛人霸佔了過來,而且還瞞著不讓她知道,相形之下,自己太不夠交情了。如此一想,就決計把話實說出來。不過實說出來之後,要怎樣應付,卻是一個問題。自己就是把江秋鶩讓給她,但是牛太太恨江秋鶩入骨髓,絕對也不會讓他在留養院領人的。何況落霞在留養院裡,又是優秀分子呢?照步調算起來,第一步當然是辦到牛太太對江秋鶩可以諒解,不然,秋鶩和落霞,決沒有接近的機會。主意想定了,也就接連幾天,注意著牛太太的態度。見她雖不放下臉來罵人,但是她的臉上,也總是緊繃繃地向著人,這就不必問,其意也可知了。

  玉如也不理會,一直挨到了第四天,私下托著鄧看守,到前面接待室去打聽,那姓江的來過沒有。鄧看守和她感情原不錯,果然替她打聽了一個詳細。據門警說,失火的第二天上午就來了,探著消息回去。今天他又來了,門警也不便把牛太太的話直告訴他,就對他說,玉如是不容易領的,我們這裡代理院長對你很注意,你以後不來也罷。玉如聽了這話,身體涼了大半截。這樣一來,為人為我,完全兩落空了。自己盤算了許久,打聽得牛太太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的時候,就獨自一人,前來見她。

  牛太太正也伏在公事桌子上想心事,一見玉如進來,對她靜望了許久,點點頭道:「你來得正好,我也有幾句最後的話要問你。」

  玉如站在桌子面前,正了臉色道:「堂監,你不用問我,你所為的王家那頭婚姻,我完全同意了。」

  牛太太道:「我並沒有再去和你說,你何以突然改變了態度?」

  玉如道:「我仔細想了想,嫁個手藝人也不壞,可以終身不愁飯吃。不過我答應雖答應了,對於堂監,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,我想為了堂監,把我的終身人事都決定了,那麼,一個小小條件,堂監也不能不答應的。」

  牛太太道:「你既同意這一家親事,決不能為了小問題發生阻礙。你且說,還有什麼條件?」

  玉如想著,要怎樣措辭才妥,因之靜默了許久,才道:「落霞對我本來好,這回又捨死忘生,救了我的性命,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她的,我既不嫁那個姓江的了,我願把這一段婚姻,讓給她去,只求牛堂監答應我一句話,不拒絕那個姓江的再來。」

  牛太太聽說她同意了,那些珠子和翡翠,算是姓了牛了,就禁不住噗嗤一笑。因道:「你這樣早說了,大家少受一場氣。那個姓江的,和我又沒有什麼仇恨,我又何必不要他來。不過落霞那孩子的脾氣,比你還要倔,她並沒有看過姓江的一面,她能同意嗎?」

  玉如道:「反正我的意思盡了就行了,至於她同意不同意,我哪能包管?」

  牛太太道:「就算她能同意。那個姓江的,也未必就知道有個落霞是你請做代庖的呀。」

  玉如道:「就是這一點,我不能不來和堂監商量的了。我想他在前面號簿上,填有職業姓名的,要請堂監給我一個方便,讓我寫一封信給他。」

  牛太太聽了這話,那剛有三分喜色的面孔,不免又沉悶起來。立刻兩腮上那兩塊腫肉,又向下一落。玉如明白她的意思,不等她開口,便道:「堂監,這裡面還有一段隱情,我也不必瞞你。」

  說著,就把江秋鶩和落霞以前的關係,略微說了一說。因道:「設若我寫一封匿名信告訴姓江的,說是落霞在留養院,他能夠不來嗎?」

  牛太太聽了她這一番話,搖了一搖頭道:「了不得,你們年輕的姑娘,演電影一樣的,竟會鬧出這些花頭。不過由我們留養院寫信出去,沒有這樣一個例子,讓人知道了,更是笑話,除非你出了院以後,你私人去通知他,那就公開也好,寫匿名信也好,沒有我的事,我就不管了。」

  玉如聽了她的話,分明是不放心自己,又從中鬧什麼圈套,便將胸脯一挺道:「堂監,我決不能騙你。我一條命都是撿來的了,別的還有什麼犧牲。請你從今天起,就把接待室裡我的相片除下。你讓姓王的先寫了領人的呈子來,我在上面先畫了押,畫了押以後,我再發那一封信。這樣一來,裁決不能反悔。再說,我要感謝落霞救命的大恩,我決不能讓她知道姓江的原是想領我。萬一你還不放心,等我出了院,你再放落霞走,我有飛天的本事,我能不講公理,還能不怕法律嗎?」

  玉如越說越激昂,把那一雙明明亮的眼,瞪著望了窗外的天,臉上的血暈,一直漲著紅到耳朵邊去。牛太太見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,真也無眼可挑了。便道:「好!你既然有這一番義氣,我也不妨助你成功,一言為定,就照著你這種步法去辦。」

  玉如和牛太太一鞠躬,算是多謝她栽培的盛德,然後自回房來。

  落霞正橫躺在炕上,手裡拔了一根炕席上的蘆片,右手拿著,在左手心裡亂畫。一見玉如進來,笑道:「下午不要我上工廠,一點事沒有,悶得厲害。這樣下去,我真會悶出病來。」

  玉如頓了一頓,笑道:「恭喜你,賀喜你,你有了出頭之日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你是說我可以升做一個班長嗎?」

  玉如道:「若是這樣一件事,可以恭喜我自己,我做了班長兩年了。我這能算出頭之日嗎?」

  落霞道:「除此之外,我還有什麼可喜的事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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