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玉如握著落霞的手,一同到屋子裡去。落霞道:「姐姐,難得你的好意,只兩句話,就把這位太太的惡臉翻轉過來,不然,我這釘子可碰大了。」

  馮玉如笑道:「說起來真怪,我們倆好像有緣。前兩天我做了一個夢,夢到我有一個妹妹尋來了,我歡喜得什麼似的。其實我並沒有一個親骨肉,哪來的妹妹?醒過來自己倒哭了一場。今天我和你一見面,我心裡疑惑著,我莫非真有一個妹妹。夢裡那個妹妹的樣子,我又記不清,我一點疑心,真把你當妹妹了。」

  說時,緊緊地握了落霞的手不放。正是:

  相逢淪落兼同病,便不知心也互憐。

  §第八回 夜話纏綿可憐兒女意 深居寂寞無奈管弦聲

  卻說玉如執著落霞的手,呆呆對立著,似乎有萬種心曲要說,而又說不出來的樣子。落霞對於她這一往情深的情形,也不覺受了莫大的感觸。因道:「若是你不嫌棄的話,我就拜你做姐姐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我還不知道你多少歲呢?不見得我就是姐姐。」

  落霞道:「我十六歲,看你這樣子,似乎要比我大一兩歲。你就是不比我大一兩歲,你實在能照顧我,我也是要做你妹妹的。」

  玉如見她如此,便承認是十八歲,笑著以姐姐自居了。因告訴她道:「這裡面大大小小,有三四百人,可良莠不齊。有的是從小在這裡面長大的孤兒,有的是從拐子手上救下來的,有的是災民,有的是從警察廳打官司,分撥過來學好的,以後你和這些人可少往還,可也別得罪誰,在這裡頭,總是可憐的人,說句文話,總也是同舟共濟的患難之交,留點想頭給人吧。」

  落霞道:「聽姐姐的話,大概很讀過一些書,不知道是怎樣落到這裡面來的?」

  玉如道:「我原認識幾個字,到留養院裡來,又讀了三四年書,自然能說兩句不通的文話。」

  落霞道:「進來三四年了嗎?進來的時候,那比我小哇。為著什麼呢?」

  玉如長歎了一口氣,搖了一搖頭道:「今天咱們新會面,別談這傷心的話,將來我慢慢告訴你吧。」

  落霞見她不說,也就不便再問,只隨便問問這裡面的情形,原來這裡分做工、讀書和半工半讀三種工作,看人的情形而論,每天不過五六小時的工作,其餘便是休息了。衣服若不是自己帶來,便是人家施捨的,什麼樣子的都有,說到飲食,玉如卻搖了兩搖頭,笑著又不肯說。不一會兒,只聽到幾聲鐘響,玉如笑道:「吃飯去,你可以嘗嘗新了。」

  於是帶著落霞同上食堂來。

  這食堂是很大的一間屋子,用木板搭著幾丈長的條案,也用木板搭著幾丈長的條凳相配,一排一排地,由東至西列著,每排桌上,都擺下幾十隻粗飯碗。遠望去,碗裡堆著淡黃色的東西,可不知是什麼?

  這時,許多人擁了進來,紛紛坐定,玉如也拉著她同在一個犄角上坐下,向東邊一招手道:「誰值日?今天這裡添一份。」

  東邊牆下兩隻大木桶放在地上,一個女看守捧著胳膊,站住監視著,就有一個女子,在桶裡盛了一碗黃東西,又在旁邊藤籃裡揀了一小塊東西,放在碗頭,又拿了一雙漆黑的竹筷,送了過來。

  落霞起身接著,一看那碗,粗糙得像瓦缽一樣,有兩道裂痕,一個小缺口。碗裡盛的黃東西,原來是小米飯,但是煮得稀爛,粘成一堆,一粒也分不出來。碗頭上放著一塊五分寬一寸長的東西,用筷子夾起來一看,有些腳泥臭,好像是鹹蘿蔔條。這東西吃倒無所謂,只是氣味難受,於是依然放下,用筷子將小米飯一挑,正待嘗一嘗。這一嘗不要緊,一條一寸多長的米蟲,隨著筷子向外一翻。蟲的頭是紅的,尾是黑的,身子一節一節,倒有些像野蠶。落霞嚇得將筷子一縮,人也一閃。

  玉如微微一笑,低了頭輕輕地道:「你把蟲挑了去,還是吃吧,這裡每餐都是這樣的。你若是不吃,那就會餓死。」

  落霞一看四周的人,大家都是行所無事地吃著。隔座一個女孩子正用筷子夾了一條蟲向地下一摔,她依然低了頭,挑著小米粘塊,繼續地向下吃。落霞一想,這樣子是很不足為奇的,大家都吃,我又怕什麼蟲?因之只當閉了眼睛,勉強吃幾口。

  那小米飯吃到嘴裡,水沾沾的,不但清淡無味,而且有許多沙子,硌著牙齒,哪裡吃得下,只吃小半碗,就放下筷子了。玉如雖然是個苗條的個子,她吃起來,倒勝過落霞,那一大粗碗,幾乎都吃下去了。她見落霞早放了碗,卻對她微笑了一笑,然後牽一牽她的衣服道:「走吧,不吃飯,仔細人家說你是小姐。」

  落霞自信是個能吃苦的人,不料到了這裡,還會成了小姐,這也只好加一步地忍耐了。所幸自己所派的,工作,完全是讀書,終日和玉如在一處,倒不寂寞。

  同班有五十個女子,都是姑娘們,上完了課,大家找一點遊戲,精神上卻也得著不少的安慰。只是自己來的時候,一身之外,別無長物,這換洗衣服,可發生了問題,呈明瞭院長,發下一套黃色單軍衣,一雙破藍布襪,都是又大又髒的東西。落霞拿來,洗了又曬,曬了又洗,足足忙了兩天,然後才拿到屋子裡自去剪裁縫補。玉如看她忙得那樣,也幫著給她縫褂子。落霞道:「你不必管,讓我自己慢慢來吧。好在在這裡是混光陰過。軍衣平常有四個袋,偏是這件褂子破得奇怪,連一個袋都沒有。」

  玉如道:「裡面當小褂子穿的,沒有袋也就罷,非把它縫上不可嗎?」

  落霞盤了兩腿坐在炕沿上,兩手抄著一條縫的褲子,半晌停了針,向著玉如微笑。玉如道:「這有什麼可笑的,難道穿這種衣服,還愛什麼漂亮嗎?」

  落霞搖了一搖頭,眼皮一撩道:「照說,我是不應當瞞你的,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自己說出來,你要知道,我在小衣裡縫兩個口袋,那是有用意的。」

  玉如也坐在炕沿上,卻站了起來,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看你這小鬼不出,你倒藏著有私財呢。多少錢?打算留著做什麼?」

  落霞道:「我哪來的錢?若是有錢,小米粥把腸子都吃糙了,我也要買一套麻花燒餅換換口味了。我這東西可以給你瞧,可是——」說著,她一笑道:「好姐姐,你可千萬別告訴人。」

  玉如見她這副神情,就猜著必定另有緣故。因道:「我幾時說過你多少事了,你倒怕我說。」

  落霞於是伸手在懷裡摸索了一陣,將江秋鶩寫的那一封信,遞給玉如,自己卻突然抄起自己手上做的東西,將臉蒙著,伏在玉如的肩上。玉如一看信封上的字,就明白了。笑道:「小鬼,你倒會,別鬧,等我仔細地研究研究。」

  於是將落霞一推,向房門外看了一看,然後將門掩上,坐在炕的一個犄角上,將信抽出來,從頭至尾,仔細看了一遍,將信筒好,向炕上一扔道:「這也無所謂,也值得隨身法寶似的,這樣看得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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