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落霞本躺在炕上,撿起那封信,在炕上打了一個滾,笑道:「你別藐視人,這樣的信,你有幾封?」

  說著,又跪在炕上,抱了玉如的脖子。玉如笑道:「這大丫頭,說出這種話來,你也不害臊。」

  將嘴一撇,用一個食指,在臉上扒了一扒,落霞放了手,正襟坐在炕上,對玉如道:「姐姐,你別那樣說呀!我長這麼大,有哪個能像他這樣照顧我的?我也是一個人,怎麼不懂好歹?」

  玉如笑道:「這樣說,你把姐姐都比下去了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你別繞著彎說話,我們是患難之交,可不能和人家打比呀。」

  玉如笑道:「我真不料你還會有這樣一檔子事,你既然說我比他的交情還厚,你就把這事說給我聽聽看,你若是有一字相瞞,你就算對我不住。」

  落霞道:「我當然願意告訴你,讓我們睡覺的時候,細細地談著,也不怕人聽見,你看好不好?」

  玉如笑著點了點頭,這天巴不得馬上就晚了,好來問一問這詳細情形。

  到了晚上,各房裡的燈火,還依然亮著,玉如便催著落霞睡覺。一面將被展開,將衣服卷了一個長枕頭,二人睡在一個枕上,就喁喁細語起來。落霞將江秋鶩第一次相識,以及自己救他出險,他又來信道謝的話,說了一個徹底。

  玉如道:「這樣說,你是很愛他,他也很愛你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我不夠資格,他也未必會愛我一個丫頭出身的人。」

  玉如道:「那是難說的。你這人有點自暴自棄,你有那樣一個好機會,為什麼不回他一封信?與其到這裡面來吃苦,何不讓他接濟你一點款子,你自謀出路呢?你想,他能接濟你的錢,自然會給你找一個安身之所的。」

  落霞道:「起先我得了他的信,我只是發愁,有錢也沒有辦法。後來我也想求佛求一尊,請他給我找個出路,可是來不及寫信了。現在轉到這裡面來了,他做夢也不會想到,今生今世,唉!只好算了。」

  玉如將手伸過去,在落霞身上捶了一下,笑道:「你真是不害臊,十幾歲孩子,想爺們想得歎氣。」

  落霞道:「好哇!你騙著我把話說了,你倒來笑我。那不行,你非把你的事情告訴我不可,那不行,那不行。」

  說時,兩腳一蹬,在被裡滾將起來。玉如將手按著道:「別鬧別鬧,我不笑你就是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不笑也不行,你得告訴我你的事情。」

  說著,又滾起來。玉如按著她道:「你別鬧,聽我說。」

  於是起來將被蓋好了,重新睡下道:「你想想,我是十五歲進裡面來的,一個十五歲的孩子,懂得什麼?可是天下事也難說。」

  說著,咯咯地笑起來了。落霞道:「這笑得有原因,一定有原因,你說不說?你若不說,我就胳肢你。」

  說著,一伸手,就向玉如脅下伸來。

  玉如一翻身,滾出了被外,睡到了蘆席上了。落霞倒很自在地躺著,笑道:「我看你說不說?你若是不說,你今晚晌別想睡覺。」

  玉如道:「你千萬別動手,我說就是了,你再胳肢我,我就要惱的。」

  說著,牽了一隻被角,緩緩伸進腿來。落霞道:「你躺下吧,只要你肯說,我又何必鬧呢?」

  玉如躺下來,咯咯地又笑了一陣,身子向後一縮。落霞道:「你瞧,被讓你一個人卷去了,你安心躺下吧。」

  玉如躺在枕上,半晌,笑道:「等我想一想吧。」

  落霞道:「你真不肯說嗎?我又要——」玉如道:「我告訴你,我告訴你,你別動手。從前,我們這留養院,地方很小,原不在這胡同裡的。去年夏天,由那個老地方,搬到這新地方來,我跟著幾個女看守向這邊搬東西,接連跑了四五天的路。我在半路上,老遇到兩個人,都在二十多歲。一個人滿臉長著紅酒泡,穿著綠綢長衫,很輕佻的,一個穿著白長衫,可比那人老實得多,年紀也輕些。有一次,那個穿綠綢衫的說:『喂!你瞧,那和你桌上那個相片,不差不多嗎?不要就是她?』那穿白衣服的說:『別胡說,讓人聽去什麼意思?』」

  落霞道:「就是這樣一句話,你也當作是一件得意的事嗎?」

  玉如道:「自然還有哇。就是搬到這裡來的第二個月,院長帶了我們去參觀各處的學堂。參觀到一個第十中學,是最後一個學堂了,這事真湊巧,我說的那個人,他也在這裡。」

  落霞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,你可以知道他姓甚名誰了。」

  玉如道:「可是湊巧之中又有些不湊巧,因為我去參觀的那一天,他自己並不在那裡,我們參觀教員的臥室,看到牆上掛著一張很大的半身相片,那正是他。在大相片下面,玻璃裡面,夾著一張四寸小照片,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了。我這張照片是夾在舊書裡的,後來失去了,我猜著一定是倒字紙簍換洋取燈兒(注,即火柴)換掉了,自己只可惜呢。不知道怎樣會落到他手裡,又不知道他何以這樣地看得起我那張相片?從此以後,我總會想到這件事,自己也不解什麼緣故,我就記著那人了。這是我平生一件傻事,你可真別告訴人。」

  落霞道:「你真比我還傻呢。你沒有知道那人姓什麼嗎?」

  玉如道:「參觀的那一天,我聽到有人說,這是密斯脫李的房子,大概那人姓李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真不湊巧,那天倘若是遇見你,他知道你是留養院的女生,那一定會來領你的。但是,你不會寫一封信給他嗎?」

  王如笑道:「你也是女孩,把女孩子看得這樣不值錢,憑什麼我寫信去找他?再說,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?若是把信寄錯了,寄到別人手上去了,那豈不是一場笑話?」

  落霞道:「照你這樣說,你白髮一陣傻,可沒有什麼辦法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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