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趙重甫道:「當然也不是永久交給你,暫過今天晚上,到了明天,我就想個辦法。再說,她也有這大的年紀,留在家裡,遲早總是也免不了出事。」

  落霞已是停了哭聲,便道:「老爺,你這話可得說明白一點呀。我縱然死去,也是一條乾淨身子,並沒有在府上出什麼事。我並不是拿死嚇人,反正我死是不怕的,打呀罵的,我更是不管的了。隨便你怎樣對待我,可是你不能冤枉我,不能說我不乾淨。你若是怕我死在你們府上,你們既要貼棺材,又要犯法,這件,我倒可以原諒,我就到外面去死得了。」

  趙太太往常空有許多擺佈她的法子。到了今天,她總是向死路上想,可沒有她什麼法子了。還是楊媽出來說:「太太和老爺,儘管放心,這人交給我,讓我勸勸她,好在只有今天一晚,我總可以保著無事。」

  依著趙太太,還要落霞在她屋子裡搭鋪睡,無如落霞不肯,只好捏著一把汗,讓楊媽伴著她睡了一宿。

  到了次日,落霞起來,依舊做事。楊媽說:「不定他們要怎樣處治你,你就休息著等消息吧。」

  落霞道:「不能那樣說,我在這裡一天,吃他們的飯,住他們的房子,我就得給他們做事。至於怎樣處治我,我可以不問,我反正是等死的人呢。」

  楊媽笑道:「你這孩子,真可以的。」

  只說了這八個字,也就由她了。

  到了這天中午的時候,趙重甫卻帶了兩個警察、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到家裡來,先讓他們在客廳坐著,然後把落霞引了出來相見。落霞一見兩個警察,便料著是官司到了。那個穿長袍馬褂的,臉上掛著一副大框眼鏡,又是一把蒼白鬍子,倒不像是惡人。重甫便告訴落霞道:「這是婦女留養院的黃院長,行個禮。」

  落霞萬不料會把這個婦女留養院長找來,早就聽見人說,若是受主人翁逼迫不過,可以投到那院裡去,只是自己還沒有下那個決心。現在真把院長請了來,這倒是一條活路了,於是行了一個鞠躬禮。那黃院長用手摸了一把鬍子,向落霞點了點頭道:「這孩子倒也不像怎樣壞的孩子。」

  因道:「你們老爺說,你在宅裡淘氣,要把你送到我們院裡去,你願意不願意?」

  落霞毫不考量地答道:「哪裡我都可以去的,院長只要是……但是我也不必說了。」

  黃院長道:「我當然要把內容告訴你,然後讓你安心,你對著裡面不滿意,也就可以決定不去。我們那裡供你衣穿,供你飯吃,而且還讓你在裡面讀書做工,只是有一層,進去之後,不容易出來的。你們老爺說,你很認識幾個字,那很好,我身上帶了有一份章程,你自己拿了去看。」

  說著,隨即在身上掏出一張鉛印的東西,就交給她看。

  落霞接過來,從頭至尾,仔細看了一遍,覺得章程上所定的,和自己意思很合,便道:「院長,我看了,多很好,我願意去。」

  黃院長道:「若是要去的話,馬上就同了我們走,不許反悔的。」

  落霞向前走了一步,便靠近黃院長一點,就點了一點頭道:「決不反悔,求你救救我。」

  那黃院長又摸了一摸鬍子,倒向著趙重甫笑了一笑。趙重甫道:「那就好極了,請你去檢點檢點自己的東西,馬上就跟了院長去。他們有馬車,你可以帶了東西,坐他的車子去。」

  落霞道:「我哪有東西,東西都是老爺太太的,我既然要走,自然要把東西都退回老爺太太去。只是身上的東西,脫不下來,這個要和老爺講個情,讓我穿去的了。」

  趙重甫道:「你這孩子,脾氣也太倔強了。既然你不帶去,我也不勉強。」

  黃院長微笑著道:「那麼,我們可以走了,讓她進去辭一辭太太。」

  只說了這一句,楊媽由裡面跑出來道:「太太小姐說了,不用她進去辭行。」

  落霞便對趙重甫深深地一鞠躬道:「老爺,多謝你撫養我十幾年,我不報你的恩了。」

  趙重甫點了點頭道:「我也有些地方對你不住,你既然是去了,好好做人。」

  落霞抬起頭,望了一望屋子四周,又對裡面院子,向自己屋子裡去的那個門凝視著一會兒,不覺垂下幾點淚。黃院長問道:「你們還有什麼講的沒?若是沒有什麼話,我們就走了。」

  趙重甫道:「落霞,你還有什麼話說嗎?」

  落霞抄起一隻衣襟角,擦了一擦眼睛,又擺了一擺頭,卻沒有答覆。兩個警察一見無話,已是先動腳,黃院長對落霞道:「那麼,我們可以走了。」

  落霞低著頭,又點了一點頭,便跟著黃院長一路走去。

 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,卻停住了腳,又回頭向裡面望了一望。然而黃院長的馬車,正橫著停在大門口,車門敞著,等人上去,落霞也就不能徘徊,一腳踏上去了。黃院長原坐著正面,落霞就只好坐在倒座兒上,車子走了,正好用不著回頭,眼望著舊主人家,一步一步地離開,也不覺心裡哪裡來的那一陣難過,撲撲簌簌,只管向懷裡落下淚珠兒來。黃院長道:「怎麼回事?你倒捨不得離開你主人家裡嗎?我看你們那位太太,厲害得很,對你恐怕是十分虐待吧?你為什麼倒留戀著這裡?」

  落霞將衣襟擦著眼淚,歎了一口氣道:「院長,我長這麼大,就不知道什麼是親人,東飄西蕩,就只管跟著老爺太太跑。我沒有家的人,靠了我們老爺太太,也就好像是家。雖然他們虐待我,我和他們住在一處許多年月,在世界上,沒有比他們再熟的人了。我又離開他們,再和生人住到一處,我總覺是心裡有點不大合適。其實,我自己真不願哭,眼淚硬要下來,我也沒有法子。」

  黃院長道:「這是什麼話?」

  不由得先笑了。

  說著話,不覺路途多少,已經到了留養院門首,落霞一下車,就看到大門外,站了一個手上扶著槍的警察,大門外有這樣嚴的門禁,這一進去,裡面是怎樣地要守規矩,可不得而知,心裡這樣想著,就暗下捏了一把汗。那黃院長一到這裡,便先進去了。一個同車來站在車後的警察,便帶著落霞進門,先引到一個辦公室裡,讓一個辦事員錄了姓名籍貫年歲,然後再引她到會長室來。半路上,經過一個小禮堂,是間四柱落地的大屋子,四壁上懸著幾副對聯,正面交叉著國旗,擁著一個橫額。旗下,有一張大餐桌子,供著幾瓶鮮花,一對高燭臺,插著一對紅燭兜子,兀自點著呢。禮堂後面,便是院長室,黃院長坐在一張寫字臺內,由辦事員引到檯子外,將寫的供詞呈了上去。黃院長念了一遍,問落霞道:「都對嗎?」

  答:「都對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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