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一回頭見茶几後面,放了一柄雞毛帚,順手拿了過來,倒拿在手上,又打算上前來打。

  楊媽搶了上前,將趙太太攔住,便道:「太太,你平常打落霞,我不敢說情,不過今天這件事,你打得她冤屈一點,請想,若不是她這樣大鬧,不聲不響地過去,那不定鬧什麼笑話,和你的名譽更有礙了。表少爺雖然碰掉了一個牙齒,這並不要緊,他願意鑲金的鑲金的,不願意鑲金的,就鑲瓷的,那更是好看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將她拉到屋子裡去。

  趙太太向沙發上一坐,一拍腿道:「這還了得,我只出去這一會兒,就鬧出這種笑話來。柳風哪裡去了?叫他滾進來,我有話問他。」

  楊媽道:「表少爺洗完了臉,已經走了。」

  趙太太先是又罵又說,這時,也不說,也不罵,只是靠了沙發躺著發呆。外面屋子裡,落霞放聲大哭,婉芳小姐也嚶嚶垂泣。

  過了一會兒,趙重甫回來了,他一見這種情形,也呆了。便問道:「這又是落霞鬧了什麼亂子嗎?為什麼大家這樣喪氣?」

  這一問,婉芳小姐更嗚嗚咽咽,哭得厲害。落霞也窸窸窣窣哭著未了。趙太太躺在沙發上,叼著煙捲,板了臉,望著屋頂。這三個在屋子裡的人,都像沒有聽見,誰也不肯答覆。

  趙重甫道:「你們說呀,究竟是什麼事?無論有什麼問題,總得說明白了,才好解決,難道哭鬧一會子就算了嗎?」

  趙太太道:「醜事罷了,我還鬧不清呢!你叫楊媽來問吧。」

  趙重甫於是將楊媽叫來,先問了一陣,然後又問落霞,最後趙太太把柳風的口供也說了。趙重甫聽了這話,也是氣得要命,嘴上幾十根鬍子,根根撅著,一伸手向落霞兩巴掌,罵道:「你這東西,你這東西。」

  落霞向後退了兩步道:「老爺,你做官的人,應該是講理的,怎麼你也打我?」

  趙重甫道:「不管你有理無理,我先打你出出氣。」

  落霞冷笑道:「原來如此,我是你們出氣的。好,我用不著講理了。」

  說著,一轉身,自跑回屋子裡去,又伏在床上哭了,心想,我這人太命苦了。有錢無用處,有理無講處,生定了是做一輩子的牛馬。與其如此,不如一死了之,倒也乾淨。自己心裡,突然間有了一個死字的感想,便覺得這一生的確是毫無意味,只有一個死,能解除一切。老爺抽的鴉片膏子,放在他書房後那間小屋子裡,這個時候,他或者無心去抽煙,不如趁此偷他一些來。

  這一想,便拿了一個茶杯,悄悄地溜到那屋子裡,將床底下竹箱裡用報紙包著的一個大瓷罐,拿了出來,將茶杯向膏子裡一舀,舀了大半杯。舀好了,急急忙忙仍舊將瓷罐子包好,送到小竹箱子裡去,因聽到趙重甫一聲咳嗽,似乎是要進來,拿了茶杯子,趕忙就由後房門溜了出來。到了自己屋子裡,所幸還沒有人知道。當時拿了一張紙,將茶杯蓋上,便塞在枕頭下。

  這日白天,依然忍著眼淚,照樣地做事。趙太太心裡想著,重甫原是很賞識柳風的,這樣一來,當然要把這個偶像打破。不但打破偶像而已,經營許久的婚姻,恐怕要廢約。就是以自己而論,娘家有了這樣一個不爭氣的侄子,和自己的體面也有關。因此一口咬定,落霞所說,完全是謠言,她因為得不到表少爺,就反過來一口,說表少爺調戲她,來遮蓋她的羞恥。這種女子,既不要臉,心裡又狠毒,留在家裡,真也是禍根,不如把她取消吧。

  落霞都聽得了,只是不做聲,也不再哭。

  到了晚上,大家都睡覺了,只有趙重甫這個燒鴉片煙的人,依然還在書房後面抽煙。落霞聽得人聲漸寂,就把自己藏的那半杯煙膏取出,然後拿了梳頭鏡屜子裡一盒搽臉蜜汁,向裡面一倒,用右手一個食指,插進煙膏裡,和弄了一陣。手指頭在膏子裡攪弄時,那膏子很稠,預想喝到嘴裡,一定是粘粘搭搭,不好吞下。鴉片煙是最苦的東西,若吞不下去,豈不是一種痛苦,想了一想,就悄悄地溜到廚房裡去。見爐灶上正放了一壺開水,因是取了一隻飯碗,將這壺開水,一路帶到屋子裡來。

  先把房門關好,然後倒了一盆水,先洗一把手臉,其次便將身上的舊衣服脫下,換了一套乾淨衣服。事情都忙著停妥了,就把茶杯裡的煙膏和蜜汁,一齊倒在碗裡,將開水一沖,在鏡臺抽屜裡,找了一根骨頭針,插到碗裡去和弄。當她和弄的時候,自己側了身子,斜靠在桌子一個犄角上,眼睛望著碗裡出神。這個時候,屋子外頭,一點聲息都沒有了,西北風從天空上吹過,把樹枝吹著,微微有點作響,跟著那院子咿咿呀呀,仿佛有人在那裡偷著走路一樣,但是並不聽到一點腳步響。

  落霞一想,這是接我靈魂的小鬼來了嗎?小鬼,你只管來,我不怕你,你又何必偷著進出呢?望了那碗煙膏水,心想,不料我活到十六歲,就是這一碗東西送命。人生遲早總是有一死的,死早一點,有什麼關係?只是我這人,自從出世以至於現在,沒有享過一天福。我是哪縣人?姓什麼?今年究竟是不是十六歲?一律不知道,這個人活在世上,有什麼意味?我現在要死了,我那失了女兒的娘老子,遠在雲南一個縣城裡,恐怕還念著他女兒,現在長大成人,已有出頭之日了。

  想到這裡,一陣心酸,不由得要墜下幾點淚,有幾點眼淚,直落到那煙膏碗裡去,手裡的骨頭針,也只管在碗裡亂攪著,不知所云地,一味地發愣。猛然間,聽到屋外的掛鐘,當的響了一下,便自己埋怨自己道:我這是做什麼,打算尋死,就快快地尋死得了,這樣猶豫些什麼?現在一點鐘了。若不早喝下去,明天早起,他們趕救得及的,今晚上豈不是白白忙了一陣?這樣想著,放下骨頭針,將那一碗煙膏,兩手捧起。一生的結果,便在此一舉手之間了。正是:

  生不逢辰何惜死,刹那當作百年看。

  §第七回 墜淚登車歎無家可別 傾心握手早有夢相親

  卻說落霞在這裡用開水沖煙膏喝的時候,趙重甫在他小書房後面,正在過鴉片癮,還不曾睡覺呢。但煙癮只過到一半,煙膏罐子裡的煙膏,已經沒有了。他於是下了煙榻,去挪床下那個竹箱,以便取出積蓄的煙膏來。他這一移竹箱不打緊,自己猛然地吃了一驚,這煙膏罐子經人打開過了,煙膏也經人挑了一大塊去了。家裡並無第二個人抽煙,向來也不曾丟失過煙膏,這是誰人,把煙膏挑許多去了。怕不有二兩嗎?有偷煙膏嫌疑的,第一就是……想到這裡,恍然大悟,今天落霞那樣大鬧,也不怕打,不要是她早有定見,預備尋短見吧?莫不是她把這煙膏子拿去了。這且不用驚動於她,看她現在是一種什麼情形。

  因之悄悄地打開了後房門,向落霞屋子這邊來。走到窗戶邊,用一隻眼睛,向裡面張望了一番,正是落霞將骨頭針攪動煙膏,在那裡出神之際,及至落霞捧著飯碗,端起來要喝之際,趙重甫先叫了兩聲:「使不得!使不得!」

  兩手將門使勁一推。

  進門的樞鬥,本來也就腐朽了,不大十分結實,經不住他忘了情,拼命地一頓亂捶,於是連人帶門,一齊撲在屋子裡地上。一隻門角,恰好碰在落霞手上,手一顫動,那碗脫手而去,噗的一聲,便潑了一地。趙重甫見煙膏已經打潑了,心裡安了一半,便對落霞道:「你這孩子,怎麼做出這種事來,我總沒有十分待錯你,你豈能這樣害我?還打算連累我去吃官司嗎?」

  說了這話,才慢慢地扶著方凳子,站了起來。

  落霞這倒不像白天的態度,見著主人那樣強硬,現在卻是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了。這一遍聲音,早把全家人驚醒。第一個便是趙太太,連忙跑了來,問是怎麼一回事。趙重甫將事說明,趙太太不料這個小女孩子,倒真捨得一死,白天為了她白氣一頓,渾身抖顫不定,晚上又有了這一件事,也不知什麼緣故,只覺一陣寒氣,由心窩裡直冒出來,一嘴牙齒亂相碰撞,咯咯作響,半晌,望了落霞,說不出話來。

  趙重甫道:「這也該應不出事情,恰好我要補膏子,一尋床底下,知道她動手了。若是不然,等到明日發現,笑話就大了。我為這事,少不得還跟著司法巡警上法庭。她現在既然起下了這個念頭,我是不能放心的了,太太,這個人,交給你了。」

  這一句話,把趙太太的話逼了出來,先喲了一聲道:「這件事,我負不了這大的責任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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