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

  想到這裡,又不免再向鏡子裡,仔細看看自己的臉。

  看過了一番,覺得自己雖不怎樣美麗,然而以小姐而論,她是一張馬臉,而且皮膚也很黃,她每天幾次用脂粉和潤皮膚的化妝品去搽抹,也未見得美。她知道自己是馬臉,把前面的劉海發,梳得長長的,來蓋住她臉的長度,這也不算什麼特出心裁的裝飾。她是今天這樣一件新衣,明天那樣一件新衣,只揀新式樣做,居然有人稱她美麗,她自己也很自負。天下的女子,沒有不覺得自己長得美麗的,有衣服穿、有化妝品用的小姐們,在「美麗」兩字上,還要自加上「特別」兩個字,縱然有缺點,她也以為那可以掩飾過去,無關大體的。像當丫頭的,就不然了。一天到晚,受人家的糟蹋,自己也覺頭來不及梳,衣服來不及洗,總是讓人說著寒蠢。設若我也是人家的小姐,現在正是鼓兒詞上的話,年剛二八,換上好衣服,配上好化妝品,我們小姐這樣子總也有,何況我就比她小個四五歲哩!咳!這樣好的青春年少,我就是搽著煤煙,裂著手臂過去,說起來真也可惜。人生一世,草生一春……「啪」的一聲,手上拿的那小玻璃瓶,也不知怎樣地會脫了手,向地板上一落。玻璃瓶子打碎了不要緊,若是把香粉潑了,這可不得了。立刻打斷了一切的念頭,一陣陣身上冒著冷汗,正是:

  已到情天將鑿候,不經意處有愁來。

  §第二回 濯帕心深情人勞素手 追蹤路渺戲雪蹴蠻靴

  卻說落霞正在調弄香粉,想到了自己的年歲與身份問題,只管出神,不覺把玻璃瓶落在地板上了。連忙彎腰一看,所幸瓶子是裝滿香粉的,雖然跌落下來,還只跌了一道縱的裂痕,未曾破開,連忙撿了起來,匆匆忙忙,換個玻璃瓶裝了。這個玻璃瓶子,不能讓大小姐看見,便揣在衣兜裡,以便等到出門時,丟到大街上去。大小姐也因為她的表弟朱柳風要來,將小書房裡檢點了一番,拿了一本新出版的翻譯小說,坐在沙發上看,落霞慢說是打碎了一隻小玻璃瓶子,就是打碎了她再大些的東西,她也來不及過問了。

  過了一會兒,大門外按著電鈴響,婉芳連忙喊道:「落霞落霞,開門去,開門去。」

  她一面說著,一面跑進來找人。落霞聽到她那樣急促的呼聲叫去開門,便知道是朱家表少爺來了。因為這樣兩種暗號,可以識別,第一是那鈴聲響得非常長久。第二是婉芳來叫去開門,因為若是別人來了,小姐是絕對不去注意的。

  落霞搶著去開門,婉芳也搶著到書房裡去。剛坐下,拿起那本小說,便聽到外面皮鞋響聲,是表弟到了。分明聽到他拉著門,已是進來了,卻把兩隻眼睛,死命盯住在書本上,似乎一點也不知道有客進來似的。柳風道:「真用功呀,人進來了都不知道。」

  婉芳一抬頭,「喲」了一聲道:「這真對不住,我看書看糊塗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站起身來,將書向沙發上一扔,伸了一個懶腰,向著柳風笑道:「外面大雪停了沒有?天氣冷得很,我怕你不會來的呢。」

  柳風笑道:「我從來不肯失信的,說了來我准來。」

  婉芳道:「那麼,可以獎勵一下子,就在我這裡吃午飯吧。我叫他們給你蒸上一腿南京鴨子,再扇上一個火鍋,好不好?」

  柳風沉吟著道:「照說是極優待了,但是我十二點多鐘,還約會了一個朋友,恐怕來不及在這裡吃飯了。」

  婉芳道:「你既然有事,那就不敢強留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坐下來,懶懶地把那本書又捧起來看。柳風笑了一笑,便道:「我去看看姑母去。這個時候,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起來沒有。」

  他說著,自向上房裡走。

  趙太太坐在堂屋裡,圍了爐子坐著,看到玻璃窗外院子裡的雪,已經慢慢衰微下來,落得不是那樣大,便道:「咳!可惜一場雪,只下了七八成,再下一兩個鐘頭大的,這雪就好看了。」

  柳風一推門進來,趙太太見他穿了格子花呢大衣,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絨繩圍巾,便道:「你不是到書房裡去了嗎?怎麼大衣也沒有脫?」

  柳風道:「我就要走的,由門口經過,順便進來看看。」

  趙太太道:「下雪的天,在家裡烤烤火多好,就不必到處亂跑了。」

  柳風笑道:「做男子的,哪裡能夠像太太小姐一樣,可以平平安安在家裡烤火?」

  說到這裡,楊媽進來了,笑道:「表少爺,這樣冷天,還是穿中國衣服好,西裝受不了呀。」

  柳風道:「我穿了西裝,也就不覺得冷了。」

  楊媽抿嘴笑道:「既是不覺得冷,為什麼不脫大衣呢?」

  柳風道:「我就要走的。」

  楊媽道:「那不好,你要吃了午飯去。小姐給你預備了鹹鴨子,又預備下了火鍋,你不吃了去,太對不住人了。」

  柳風道:「落霞怎不來說話,她一開門,就不見了。」

  再要說時,婉芳進來了,對楊媽微微瞪了一眼道:「你知道什麼?亂留客。你想想是吃火鍋鹹鴨要緊呢,還是去做事要緊呢?表少爺很忙,你拼命地留住人家,他就是吃了飯,心裡也是掛記著他的事,吃得一點不舒服。」

  柳風笑道:「表姐越來越會說,叫我真沒有法子分辯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脫大衣。

  大衣脫下來,楊媽接過來了,他就除下圍巾,隨手要交給楊媽。婉芳道:「楊媽,你可別接著表少爺的大衣,人家真有事呢。你瞧,帽子都忘了摘了。」

  柳風取下帽子,向婉芳拱了一拱手道:「得!表姐,你包涵一點,我認錯了。」

  趙太太先只坐在一邊微笑,見柳風有一種討饒的樣子,這才道:「婉芳是怕你不吃飯,所以拿話氣你,你不要信她。我也是無聊得很,你就在這屋子裡烤火,陪著我談談吧。」

  楊媽見表少爺已經留下來了,用不著站在這裡,就把大衣和帽子,一齊送到婉芳臥室裡去。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:「飯都預備好了,又要添菜,死冷的天,只管找了事給人家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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