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

  這時,已有十點鐘了。落霞的主人趙重甫,已經起來了,正披了大衣,吩咐包車夫拉車,要去上衙門,一見落霞回來,便正著臉色向她道:「你今天買菜,怎麼去這樣久?事情都沒有人做,你太太叫了你好幾遍了。」

  落霞聽了這話,趕忙提了菜籃子進廚房。女僕楊媽,抄了兩手,坐在灶前烤火。便道:「你這孩子,今天去這樣久,有許多事,我都替你做了。閻王婆等著你溫牛乳喝,還不上前做去。」

  落霞道:「我今天……」

  楊媽道:「你不必和我說了。你趕快做事去是正經,有什麼大理,和閻王婆說去吧。」

  說畢,倒笑起來了。

  落霞見她如此說,恐怕女主人趙太太有什麼要緊的事相找,也未可知。只得拍了一拍身上的碎雪,又伸手摸了一摸頭上蓬亂的頭髮,然後忙向太太房子裡來。但是剛走到屋子門口,只聽到趙太太在屋子裡咳嗽了一聲,就不覺膽子向下一落,腳頓了一頓,然後慢慢地挨門而進。

  一進屋子門,只見趙太太擁了棉被,斜靠了床坐著,手上拿了一支煙捲,很自在地抽著。一見落霞進來,便罵道:「死東西,上街一趟你就忘了回來了。不定偷了我多少錢,在街上買東西吃。你說,你今天為什麼去了這樣久?」

  落霞道:「因為下雪……」

  趙太太也不等她說完,就向她大喝一聲道:「下雪怎麼樣?下雪的時候,不要吃飯了!無論你做錯了什麼事,你總有話說。」

  落霞見太太這樣批評,就不敢再說什麼了。就是趙太太要她做什麼事,也不敢去過問,只望了趙太太發呆,兩隻手放在衣服底下也不好,垂下來也不好,抬起來也不好,兩隻光手臂,輕輕撫摸了一番,向後退著,靠了一個桌子角,也不知道怎樣好。

  趙太太瞪了眼睛罵道:「死東西,又變成這種死相了!」

  說時,彎了腰在床前撿起一隻鞋,向落霞劈頭拋了過來。落霞將身一閃,那鞋子不偏不倚,啪的一聲,反而打在臉上。落霞抽出懷裡一塊舊手絹,將臉上的一塊青灰,擦了一擦,依然站著。趙太太道:「該死的東西,你怎麼又變了死相了,還不把那只鞋子,給我撿了過來,我不要下床嗎?」

  落霞看看那情形,不撿過去是不行,只得一彎腰將鞋子撿了,輕輕地送到床面前,放在踏腳的地毯上。趙太太下了床,踏了自己的鞋子,用手向落霞一推道:「滾了過去吧,我看見你就要生氣。」

  她這一下,推得非常用力,落霞幾乎向前一栽。但是落霞對於這件事,不但不恨她太太,反覺得是受了皇恩大赦一樣,連忙走了出去。自己心裡對於今天失錢的事,卻也無所謂,心裡先只惦記著,昨天打破兩隻杯子的事情,今天不知道要怎樣地交帳。現在見太太並不追問,這真是平平安安逃出了一個關劫,不能不慶倖了。

  出了女主人的房,自己就溜到自己屋子裡去,用溫水洗了一把手,全手臂抹了一些凍瘡藥。一張破茶几,當了洗臉架子,就放在一個窄窗戶前。在這裡,窗戶直梁上有一個釘子,掛著一面一裂兩開的鏡子,可以照著自己一個不全的影子。自己對了鏡子忖度了一番,心想:就憑我這種樣子,是哪裡有賤相,應該給人當丫頭奴才的?那個拐小孩子的拐子,只圖著幾塊錢,就害了我一生,今天那個送錢給我的人,不知道他猜我什麼人?但是憑我這種衣服,又裝出那種可憐的樣子,他未必不知道我是個丫頭。二想到這裡,把原來不很大掛心的事,不由得要細細地玩味起來。心想那個人決計不是中下等人,是個中等以上的人。常是看見他夾了一個皮包,由這胡同過去,或者由胡同那邊過來,似乎是個文墨中人。但是也不像是個學生,有時他穿長衫,也加上一件青呢馬褂,或者是個機關上的人吧?那人說話,也帶些南邊口音,當然不是北邊人,也不是個久住北京的人。只管把這個人的情形,細細推想著,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影子,影子看著了人,人卻沒有看著影子,眼睛所看到的,恍惚是一胡同雪,自己站在雪地裡呢。她的屋子,便是楊媽的屋子,她不過有一扇小門板,搭了一個小鋪,住在一邊罷了。

  這時,楊媽進來了。先還不曾注意,以為她在照鏡子,後來見她老對鏡子望著,不曾離開,這事可有些奇怪了。因道:「喂!你在做什麼?早上的事,你做完了嗎?為什麼老望著這面鏡子?」

  落霞這時才醒悟過來,笑道:「我告訴你一件事。」

  只說了這七個字,向著楊媽搖了一搖頭道:「算了,我還是不說吧。」

  楊媽道:「去吧,去做事是正經,哪個要聽你那些不相干的話。還有好幾間屋子裡的地,不曾掃呢!」

  就在這時,早昕得有人叫了一聲落霞。楊媽道:「你瞧,大小姐在叫了,就是她屋子裡的地還沒有掃,你真不怕她麻煩嗎?」

  落霞也來不及和楊媽說什麼,已是飛步向趙小姐屋子裡而去。

  這趙小姐芳名婉芳,為人卻又是一樣,不婉不芳。這時她坐在一張梳妝檯面前,已是梳洗完了,兩手正調著香粉,滿臉地搽抹,在鏡子裡看到落霞進來,回轉頭,惡狠狠地對她瞪了一眼道:「你還記得到我這裡來?這樣冷的天,爐子裡的煤,添一回你就想了事。」

  落霞料著是叫來向鐵爐子裡添煤,一看盛煤塊的鐵鬥,已是空了,就提了煤鬥,要去裝煤。婉芳道:「誰要你忙著去裝煤,給我倒一杯熱茶來。」

  落霞聽說,於是放下了煤鬥,給小姐倒茶去。倒了一杯熱茶,兩手捧著,兢兢業業,放到梳粧檯上。

  婉芳右手拿了一把小牙梳,正在梳理她額前的劉海發,左手拿了茶杯的把子,很隨便地就將這杯茶向嘴裡送,只呷了一口,「喲」了一聲,將杯子向下一放,罵道:「叫你倒熱一點的,你就倒這樣滾熱的,把我的舌頭都要燙焦了。」

  落霞不敢做聲,只呆在一邊。但是她將劉海梳了幾下之後,慢慢地也就把這杯茶喝下去了。因道:「我要看報去,把我桌上的東西,給我收拾收拾。那兩小瓶子香粉,給我併攏裝到那個空的大瓶子裡去。這粉要值兩塊錢一瓶,你不要撒了我的。我知道了,可不依你。」

  說畢,她自走了。

  落霞見梳粧檯上一二十樣化妝品,弄得亂七八糟,只得慢慢地清理了一番。清理過了,留著兩個香粉瓶子在一邊。真怕裝粉的時候,一會把粉撒了,因之先拿了兩張乾淨紙,鋪在桌上,然後在梳粧檯屜子裡,取出了個銀挖耳耙子,對著那紙,將粉由小瓶子裡,緩緩地向大瓶子裡灌。手裡裝粉,偶然一抬頭,看見那面大圓鏡子裡,自己的影子,這比自己那面破鏡子照得更清楚了。情不自禁,用手指頭蘸了一點香粉,就要向臉上搽。手指剛挨到臉,連忙放下來,自己心裡自罵道:「還高什麼興,打算搽香粉?知道了,不打也要挨一頓重罵。搽香粉,你這臉配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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