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開門雪尚飄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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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嘀咕著走向臥室去,又轉身來,站在房門口道:「住這樣三間南房,統共一個煤球爐子,住在冰窖裏一樣,我能不穿暖和點嗎?一件舊花綢棉袍子,在家也是它,出外也是它。你就不替我想想。你不買就不買,為什麼開口傷人。我的同學,就沒有像我這樣吃苦的,你還不滿意。告訴你,嫁了你這樣的小公務員,總算我是前輩子修的!」 說著,撲通一聲,將房門關閉了。震得屋樑上的灰塵向下落,胡先生這盞麻繩拴著的檯燈,也來個燈影搖紅的姿態。謹之淡然笑了一笑,取過桌上一冊一折八扣書來看。正好這是一本《兩當軒集》,他翻著那頁「全家都在西風裏,九月衣裳未剪裁。」的詩句,低聲念了一遍,真也覺得黃仲則這個詩人,不與自己合而為一,就只管把詩看了下去。他忘了太太,也忘了太太的發怒。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,太太又來了。她在桌上看了看,又把小桌上的抽屜,扯開來看看。因為正中那個抽屜,是胡先生看書的身體抵住了的,她板著臉說句讓開,扯開抽屜來,撞上胡先生胸脯一下。但她也不管,看到裏面有盒八等牌的紙煙,她抽出了一支,摸著桌上的火柴盒,擦了一根,將煙點了,啪的一聲,把火柴盒扔在桌上,她又走了,接著把臥室門又關上了。她這回關得沒有上次重,而且也沒掛上門拴,胡謹之才曉得她是出來找紙煙吸的。然而,她平常是不吸紙煙的,只有極苦悶的時候,她才吸半支煙,這當然不是苦悶,而是憤怒了。引起了太太極大的憤怒,這是胡先生所未曾料到的。他的詩興,也就像潘大遇到催租吏一樣,冰消瓦解,不能再把《兩當軒集》看下去了。 初冬的晚上,已經有了呼呼的風聲。除了這風聲,一切什麼聲音都靜止了。只有屋子中間那只煤球爐子,還抽出一團火光,火光旁邊,放了一把黑鐵壺,卻呼嚕呼嚕的響著。胡先生感到了一點寂寞,也感到了一點惶惑,隔著壁子叫了幾聲佩芬,卻沒有回音。他坐著吸了兩支煙,又將開水沖了一杯熱茶喝了,自己忽然狂笑起來。他用著舞臺上獨白的姿態,在屋子裏散步,自言自語的道:「我這叫自找麻煩。買件衣料,就買件衣料吧。把一件棉袍子做起,也用不了薪水的一半,只當叔父上個月沒有寄錢接濟我就得了。」 獨白儘管是獨白,並沒有什麼反映。胡先生打了兩個呵欠,也就掩門熄燈,回到臥室裏去。太太帶著那個四歲的小孩,側身向裏,已在床上睡去。他走到床面前叫了幾聲佩芬,太太並不答應。他見了太太一隻手臂放在被子外面,便道:「睡著了,露著胸脯子,仔細招了涼呀。」 於是牽扯著被頭,要替太太蓋上。然而事情更糟,太太將手一揮,喝了一聲道:「你別理我。」 胡先生笑道:「得啦,不就是做一件毛布棉袍子嗎?我照辦就是了。明天發了薪水,我就給你買回來。黑底了,印著紅月季花,或者是印了花蝴蝶的,那最摩登。我給你買那樣的好嗎?要幾尺才夠一件袍子呢?買什麼裏子?」 他一連串的問著,太太始終不理,最後答覆了三個字:「我不要。」 胡謹之站在床面前,出了一會神,笑道:「何必呢?這點事,也犯不上老生氣呀。我……」 胡太太一扯著被子向上一舉,將身子更蓋得周密一點,又說了兩個字:「討厭。」 胡先生在始終碰釘子之下,他就不便大聲說什麼了。以下該按照中國小說家的套子,是「一宿無話,次晨起來。」 胡先生的機關,雖離家不算遠,只是他們的首長,對於起早這件事,非常的認真,七點鐘升旗,職員也得趕到。首長吃過十二點鐘的午飯,有二小時到三小時的午睡,足可以解除疲勞,那沒有午睡工夫的小職員,怎樣支持他們的精神,首長是向來不加考慮的。胡先生起來之後,摸出枕頭下的手錶看,已是六點三刻。窗子外儘管是不大亮,他也不便扭亮電燈。因為電燈是房東的,房東家有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,一見電燈亮著,她就在院子裏喊叫,而且還肯定的房客是亮了電燈過夜,這一天,至少她會來叮囑十二次,請不要再亮電燈過夜了。所以他半摸著黑將煤爐子上一壺過夜的水,倒進臉盆裏,胡亂地洗把臉。漱口自然也是這水。然後將溫水瓶子裏的開水兌點涼茶鹵子喝上兩杯茶。一切以閃電姿態出現,不過是五分鐘,全都完畢了。然後在中山服上,加起一件呢大衣,站在床面前,輕輕的叫了幾聲佩芬。然而太太頭發散了滿枕,面臉子偎在軟枕窩裏睡得很香,卻並沒有迴響。他還是不敢貿然的走去,俯了身子,在枕頭邊對著太太的耳朵,又叫了幾聲。太大閉了眼睛,口裏咿唔著答應了。他這才低聲道:「那毛布,十二點鐘回來吃飯的時候,我給你帶來。花樣就照著你說的那個樣子買了。」 佩芬還是閉了眼睛,反過手來,輕輕的將他推了兩下,唉了一聲道:「你也不嫌煩得很。人家要睡覺,你儘管羅唆,討厭得很!」 胡謹之哈哈的笑道:「你不知道,你那個脾氣,誰還敢去得罪呀!」 佩芬將手揮了兩揮,口裏又咿唔了幾聲,她簡直是睡著了。 在天色半明半暗的情況下,胡謹之先生走出了大門,乃是空手的,到了十二點半鐘的時候他脅下夾著兩個大紙包,笑嘻嘻的走進了屋子。笑道:「東西買來了,你看買的對不對?」 舉起手上的兩個紙包,徑直的就向臥室裏奔了去。胡太太正對著小梳粧檯,拿著粉撲子向臉上撲粉,看著胡先生帶了紙包回來,也就向他抿嘴微笑了一笑。胡先生對於太太的美麗,向來是認為滿足的。長圓的臉,皮膚又是那麼白皙。雖然是眼睛略微有點近視,但她並不戴眼鏡,每當太太一笑的時候,他覺得那淺度的近視,正足以增加少婦的嫵媚。她蓬鬆著一大把頭髮,發梢上又略微有點焦黃的顏色,這很是有些西方美。胡謹之先生,當了一名五等公務員,實在埋沒了他那張大學文憑。所可差堪自慰的,就是有這位年輕貌美的太太。他這時看到了太太化妝,站在一旁笑道:「水晶簾下看梳頭,這是人生樂事呀。」 佩芬將胭脂膏塗過了嘴唇,正將右手一個中指,在上下唇輕輕擦劃著,以便這鮮紅的顏色,和唇的輪廓相配合。這就笑道:「你這是把那幾個可憐的薪水拿到手,又耍滑頭了。」 謹之把紙包放在梳粧檯上,人又走近了一步,扶著肩膀笑道:「佩芬,我一切都是為你呀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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