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一四


  王豪仁還想問兩句,可是那被牽的小孩,已經引她跑走得很遠了。回頭對何掌櫃道:「你聽見沒有,這廟裏還有刻版子印書的呢,我們進去瞧瞧。」

  何掌櫃道:「恐怕這小姑娘說錯了。」

  王豪仁道:「管他錯與未錯,我們進去瞧上一瞧,有什麼不可以呢?」說著,走進廟中。

  這廟裏三座門,圓式門頂,中門未開,走右邊門裏進去。進門一個大院子,很多的棗子樹,中間還交錯兩棵槐樹。下面一個彌勒佛,背立著一尊韋馱,都有神龕子供著。這自然是個大廟。左右分列兩個亭子,關著門的。由壁縫裏向裏一瞧,卻是兩副棺材在裏面。這原來是寄靈柩的地方,所有屋子,全租給棺材做公寓了。中間三間正殿,倒沒有棺材。再由這兒一轉,又是一個大院,上面也有一個佛殿。靠外面就只讓出一間屋,為和尚接待室,其餘的屋子也全放了棺材。這裏沒有刻版子的所在。

  王豪仁笑道:「我們再由這裏向後院走吧,我們要看看這刻版是什麼樣子?」

  何掌櫃也沒有作聲,跟著他慢慢走。但是轉了許多地方,只見都放著棺材。王豪仁豪興未減,依然站在院子中間,向四周探望。就在這個時候,有一個和尚約十幾歲,由身邊經過。王豪仁就向他點了一個頭道:「請問,這裏有一位刻書版的,在哪屋裏工作?」

  小和尚站著看了一看,便道:「是老夏嗎?」

  王豪仁道:「對的,是老夏。我有一塊版面,想煩他刻一刻。」

  小和尚道:「這裏朝南有一扇小門,進門往南邊一拐,兩間小屋,那就是老夏的住處。」

  說著,用手連指了兩指。指的所在,正有一扇小門。王豪仁對他連聲稱謝,等著和尚走了,對何掌櫃笑道:「這裏很有點兒秘密啦,你不願意去打聽一下嗎?」

  那何掌櫃也覺得他的說話有道理,就笑著一點頭。

  過了那扇門,有一截小巷,穿過小巷,果然有兩間小屋子。王豪仁故意高聲道:「夏兄,正做工作嗎?」

  那屋子裏立刻有人答道:「是哪位?」

  王豪仁就答應著「是我」。那屋有兩扇窗戶,都緊閉著,有個門也是緊閉的,不過上面有兩塊玻璃。窗戶下頭一層,用玻璃擋住。隔了玻璃瞧去,有一個人正坐在小桌子邊,把書本放在硯臺邊上,面前放了張紙,將銅尺壓著。那個人一手按住紙,一手提筆在寫,而且他寫的時候,寫一句,抬頭對那書上看一句,那樣子很仔細呵!門開了,一瞧裏面,共有三張兩屜小桌,都靠著窗戶。除了那寫字的,占了一副而外,還有兩張兩屜桌,另有兩個人都靠小桌坐定。一個五十多歲,穿一件藍布袍子,滿臉皺紋,還有一部連鬢鬍子的人,趕快站起身來。王豪仁料到這個人就是老夏,便道:「久違久違。我姓王,很多年前,我們就在……」

  老夏道:「在大酒缸認識嗎?」

  王豪仁把呢帽拿在手上,笑道:「老哥你的記憶真是不錯。」

  老夏連忙拖了兩條矮板凳過來,把他兩個人讓進屋裏坐下。

  王豪仁的目的是要看書版是什麼樣子,因此進得房來,就四面張望。他見老夏坐的桌上,果然有一塊木版,大概三十二行這樣大。上面反貼了一張字紙,印了直格子。有一半的直格子裏,已經刻上文字了。因為書版上的字,全是反的,而王豪仁又坐著有三尺多遠,自然看得不十分清楚。但是連猜帶看,這是仿元人的院本。如貼上老旦上醜上,這都看得很明白。另外在相隔一丈多遠的地方,有很多刻好的版,堆積在一張桌子上。王豪仁正想走過去拿一塊版子來看,但這裏還沒有起身,另一個刻版的小夥子,已好像知道來人的用意,連忙起身,走到那桌子邊,在抽屜裏一翻,翻出了許多舊報紙,把這些版子蓋上了。

  王豪仁這倒驚異了,這院本翻印,這沒有什麼秘密,為什麼怕人看?正這樣想著,地下發現有一張字條就在腳邊,用目一瞧,上寫:「你很忙吧?康總長說,讓我買一壺酒,割兩斤肉,請請三位。七點鐘,你准要來的呵!李四。」

  旁邊也有個信封,下款寫著,順耳胡同康宅李字。哎喲!這是康為重門房的信,這分明這裏的刻版印出書來,就是假充康宅的原版書。他們是假的了。

  他儘管是這樣猜想,可是老夏並不知道,笑道:「王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?」

  王豪仁只好把散在各方的眼光趕快收攏起來,便道:「是的,我有兩塊版面,也打算要請夏兄雕刻,在這裏怕是不好談吧,明天晚上,我到你府上去面談,好嗎?」

  老夏笑道:「這裏是不便談。」

  王豪仁這時一想,他和康為重的關係,乘此倒不妨探聽探聽,因道:「我們也認識康家的。他就是知道我們來,也無所謂。我們要夏兄刻版,那反正是業餘呀,不會耽誤你的正式工作。」

  老夏向王豪仁身上看看,便道:「先生也認識康家嗎?」

  王豪仁哈哈一笑道:「我也是個東洋留學生啦。他在東京收買點兒書,我全知道。」

  老夏道:「這樣說,先生也是跟他走一條路子了。他在日本市上收買的中國古書,早就賣光了。這是他在舊書鋪子裏,找得的幾部古書,要我們照原樣子刻,刻齊了,照古書出版賣,這買賣倒挺好的,賣掉兩部書,本錢就出來了,甚至不必兩部書,一部把書也就夠了。」

  王豪仁兩手一揚,笑道:「這個我全知道。裝訂、紙張、油墨,一齊都弄得古色古香,讓人看了,都說是古書。本來把古書重翻,這也是好事,可是硬要說是古書,以很大價錢賣出去……」

  王豪仁本來想說一句,這簡直是市儈,但是立刻想到,這話如何能說,就改了句道:「那確是一種好買賣了。」

  這時,那年紀輕的小夥子,仍站著擋住去看木版的路。王豪仁想,這已是探驪得珠,再談也沒有什麼了,便道:「好的,話就說到此處為止,我們走了。貴府在哪個地方請告訴我,好去找你。」

  他一面說話,一面就把身子向後移,何掌櫃也在後跟著。這一移,便和那寫字桌子相距不遠了。他見那個放在硯臺邊的古本,還放在那裏,就趁機斜著眼睛把那古本瞧了一下,只見翻頁的地方,刻了一行字,是古本《金瓶梅》。再要細看,何掌櫃已經把門推開,出了屋子。老夏點頭道:「捨下不乾淨得很囉。你找我,可以走這胡同,不幾步路,就到大德元酒缸。我晚上六點鐘,准在大酒缸。」

  王豪仁跨過門,回轉身來道:「那好極了,就在那裏吧。再會,再會。」

  向老夏告辭出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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