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
九〇


  鬱大慈跟著後面,送上一陣。楊止波看看後面並沒有第三個人,便道:「西園先生為這個學校,拿出許多錢來,這實在是難得。你們的授課先生是哪裏請來的?」

  鬱大慈道:「這事最傷腦筋,我只能在我們老朋友裏面挑選一些人。」

  楊止波心裏不免一驚,因為那班人都是在外面混的,那些人字也認識得有限,怎麼好教書呢?當時對了鬱大慈一望,也沒有說什麼,就告辭走了。

  自己到了通信社裏,這就忙著編起稿子來,也沒有想到其他事。到晚上要睡覺,自己才摸到那個半身的相片,便掏出來在燈下一照。原來這是一張著了色的照片,照了錢小綠一個半身像,穿了件小粉紅褂子,梳了兩個圓辮子頭,把兩隻手扶了窗前欄杆,把頭微微地昂起,錢小綠個兒太小,臉太尖,人也不是最美。楊止波就將照片隨便壓在大玻璃板底下,也就算了。

  過了幾天,這天氣越發地暖和了。楊止波到三點多鐘,還沒有回到通信社。卻是這位孫玉秋女士按時候來了。她走進楊止波屋裏,見沒有人。心想,他還沒有回來,那就等一會兒吧。自己把身上毛繩披巾,隨意丟在床上。因為孫女士常來,周圍的人也都曉的,這是楊止波的未婚夫人。這時有位用人叫小陶的,進來泡茶。

  孫玉秋道:「楊先生沒有說,今天下午要到哪裏去嗎?」

  小陶道:「沒有,大概就會回來的,你等一下吧。」

  孫玉秋笑笑,也沒有說什麼。小陶走了,一個人坐著無聊,就把一本《劍南詩集》,在書案角上掏了過來,打算打開來看。一眼看到玻璃板底下,有張彩色女士半身像,心想,這怪呀!楊止波書案上,向來沒有這樣的東西,這樣想著,就未免看了又看。

  看了許久,房內也沒有人來。這又把玻璃板拿起,將那張半身像取出,又看了一看,自己不放心,又翻過背面來看,可是那面卻是白紙,上面並沒有一個字。於是自己一手把那張半身像舉著,一手把頭扶著,心裏想著,這是什麼意思呢?要是這個女子對楊止波並沒有什麼,何必送上這樣一張照片呢?要是楊止波對這女士,心裏一點兒什麼也沒有,又何必把這相片放在自己桌上哩?想了一想,把這張相片仍舊放在玻璃板底下。自己兩隻手,交叉了十指,放在桌上,眼睛只管對了那半身像出神。

  自己也不知道出神多久,可是楊止波依舊沒有回來,孫玉秋忽然笑了起來,自己道:「楊止波不是這種人,有什麼事,一定會對我說,等一等,等他回來就明白了吧?無事,還是把《劍南詩集》看看吧。」

  於是就把《劍南詩集》打開一讀。誰知讀了三十首七律,楊止波還沒回來呢。這倒怪了,他很少到了自己工作的時間會誤卯的。今天自己還有事,不能久等,我寫一首詩,看他怎樣答覆吧?主意想定了,於是把《劍南詩集》放在書堆上,自己把紙筆放在面前,打開墨盒,一邊細細地想。不到好久,居然想得了,就把詩謄寫起來。那詩說:

  碧玉雙瞳剪水清,垂簾久看色傾城。
  花真有意呼能出,疑道呢喃是小名。

  自己把詩寫起來了,將筆慢慢地插好。自己一看,一二兩句,太把這人寫美了。但是管它呢,寫得不對,他就會有批評呵!詩也不寫題目,也不寫哪個人作的,就把它往玻璃板下一塞,塞在那半身像的底下。自己看了,又微微地一笑。趕快將圍巾一披,就開房門出來。小陶在那邊東屋看見,就迎出來道:「小姐,你不等一會兒走嗎?楊先生就要回來的。」

  孫玉秋一面走著,一面笑道:「我不能等,反正我有事,楊先生也會曉得的。」

  她說著話,越走越遠了。

  孫玉秋這裏剛走,楊止波就回通信社了,走進房裏一看,見杯子倒著茶放在桌上,一本《劍南詩集》放在書堆上,大概是孫玉秋來了,小陶進了房來,告訴孫玉秋來了的經過。楊止波笑道:「這大概學校裏有什麼事,特意來和我商量的,等不了我回來就走,那還很急哩。」

  小陶出去,自己將大衣脫了,坐下來先休息一會兒。這一眼看到玻璃板底下,夾了有一張字條,就把玻璃板移開,把字條取出。看這字分明是孫玉秋寫的,字是七個字一句,是一首七絕詩。那詩造的句子,雖然有些不妥,但一個初作詩的人,詩寫得這樣貫通,卻是難得。可是問題就在這裏。她把這首詩,放在半身像底下,分明這首詩為我而發,這說得我太不堪了。這個我要趕快洗刷一番,這個錢小綠她太放蕩了,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哩。這樣想著,就馬上叫電話。電話是叫通了,她還沒有回學校。這就只好把這事放在一邊。

  這天就打了幾回電話,總是叫不通。楊止波心想,就自己到女師大去一趟吧,路也不多。就趕快編稿子,六點多鐘,便已編齊。戴上帽子正準備出去,但那邊寫字間裏有人喊道:「楊先生,你的電話。」

  楊止波一面走了來,一面笑道:「我今天電話太忙。」

  走進房來,拿過電話耳機,楊止波剛剛報過姓名,那邊人就笑了。打電話的正是孫玉秋,她笑道:「是你打電話給我的吧?」

  楊止波對著電話,不住地點頭道:「你到我這兒來,一句話沒有說,丟了一首詩,在玻璃板底下,你這意思……」

  那邊笑道:「我是好玩,別提了。」

  楊止波回答道:「不能不提,我得說清。」

  那邊電話笑道:「我知道了,別把電話佔用了太長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簡單的我說一兩句吧。你所說的『疑道呢喃是小名』,這句很好。可是論到這回猜謎,那就差個十萬八千里。錢小綠這個名字,常在報上露過的,你知道嗎?」

  那邊答道:「是有這樣一個名字吧?」

  楊止波拿著耳機,又深深地一點頭,笑道:「那個你疑心叫呢喃的,其實就是半身像那個人。她在人藝學校當學生,學校也有時演戲。她就弄了好多半身像,到處送人。」

  那邊電話道:「就送了你一張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對了,就送了我一張。」

  那邊電話又笑起來了,她道:「好了,我明白了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我想對面與你說一說,我馬上就去。」

  那邊道:「我明白了就得了麼!」

  楊止波道:「我……」

  那邊有好幾個人在搶電話機,那邊笑道:「好啦,今天晚了,你別來,明日我下午沒課,我准去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那我等你吃午飯。」

  那邊也沒接話,就笑著把電話機掛上了。

  楊止波雖沒親見孫玉秋一面,然而將話說明白了,算是幹了一身冷汗。次日早上到邢家去辦公,十一點鐘就回來了。還好,孫玉秋還沒來。在十二點鐘附近,孫玉秋就來了,穿著一件淡綠色的呢花布棉袍,披了一條紫色圍巾,臉上帶著幾分笑意。推門進來了,楊止波趕快從寫字椅上站了起來,把圍巾給她解下,擱在床上,讓椅子給孫玉秋坐。

  孫玉秋看那張半身像和那首七絕詩還是擺在原地方,就笑道:「你這人真是這樣見不開,我說算了就算了,還擺在原地方做什麼?」

  楊止波倒了一杯茶給他,笑道:「我被你嚇了一跳。可是你看這張半身像,我想也會嚇你一跳的。」

  孫玉秋坐下了,對著楊止波道:「我,我不那麼著。」

  楊止波含著微笑,坐在床上,把牛西園墊了好些個錢,辦這個學校,就說了一說。孫玉秋道:「你說西園是一個才子,何以會把好些個錢,辦這樣的一個學校。這學校,辦得太開通了,對他也沒什麼好處?」

  楊止波道:「話劇學校,自然該國家來辦的,現在的國家,簡直沒有這種可能。所以西園先生拿錢出來辦學校,照原則上講,那是無可非議的。可是他請的幾位先生,全不大高明。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還有這班學生,招得也不好吧?」

  楊止波道:「學生不十分好,那總會教得好的。」

  孫玉秋對著半身像笑了一笑。楊止波道:「我原是擱在這裏,讓你回頭看的,你看過了,現在可以收起來了。」

  孫玉秋依舊笑笑,也沒有說什麼。楊止波把半身像取出來,放在書架子裏的書縫裏。再將那張詩稿把它疊好,放在抽屜裏頭。孫玉秋道:「你還不把它撕了。」

  楊止波站在桌子旁邊,笑道:「這首七絕,意思還不錯。不過像『剪水清』『色傾城』,覺得這人夠不上,等我改過幾個字,就物歸原主。」

  孫玉秋也是笑笑。

  楊止波道:「現在可以去吃飯,吃過飯,我們可以去看戲了。」

  孫玉秋道:「可以看戲,看哪家的戲?」

  楊止波把兩手一拍,哈哈笑道:「看人藝學校學生演的戲呀!」

  孫玉秋不由得站了起來,笑道:「看他們的戲?在哪裏演?演的是什麼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