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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楊止波也站起來,問道:「這裏有一條新聞,是總理寫的。這條新聞要登的話,我們兩個人覺得位卑職小,不能負這樣的責任。」

  吳問禪就走了過來,拿起大樣細看。看到一半,他馬上將桌子一拍,很生氣地道:「這項新聞,怎麼可以登!若是真要登,那我只好捲舖蓋走路。」

  這時,正好有個排字房的人在面前,聽了這話,便笑道:「這是總理的親筆,我們不敢說不登。請吳先生加以考慮。」

  吳問禪道:「你為何不老早告訴我一聲呢?」

  排字房的人道:「原來是不打算把事情告訴編輯部的。後來一研究,這大樣總理又未曾叮囑,叫不要給編輯部人看,因此我們像往日一樣打出大樣來。」

  吳問禪也沒有作聲,又把大樣看了,便道:「這條新聞,不登那是不行的。不過從中有幾個字,非改一下不可。」

  宋一涵笑道:「我來念一念吧,念出了毛病,你再改吧。」

  他於是站在桌子邊,兩手拿起那大樣,就念起來。新聞這樣寫著:

  昨日日暖風和,吾人往吉兆胡同,拜見訓練督辦段祺瑞先生,約四點半鐘,在會客室中會見。段先生穿杏黃棉袍,性藹然可親,約吾在舊沙發上坐下。吾在其時,看及此屋之大餐桌桌布,有火星燒及之火眼數個,燦然落在眼內。此知先生非常勤朴,雖然此處常有嘉賓前來,竟不顧及也。吾人晤談,當然有許多國事可商。但是段先生十分謙遜,謂吾人不知者不可亂言。此真為年輕人之好榜樣,不是政界中人亂言者可比。

  吳問禪聽到這裏,便向宋一涵搖搖手。宋一涵笑道:「不念嗎?」

  說著,把大樣放在桌上。吳問禪皺了眉道:「這改起來,真是不好改。二位意見如何?」

  他說這話,望了楊、宋二位。楊止波站在吳問禪後面,向宋一涵望了,宋一涵就對這話,搖了一搖頭。吳問禪笑道:「這並不是我們有心要改總理的文章,這是為本報好。就是知道你二位改的,那也無所謂,這本來是好事,怎麼二位不作聲?」

  宋一涵道:「我們沒有成見。」

  這連那個排字房的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吳問禪道:「好吧,回頭我改了幾句,再交給你們吧!」

  排字房裏人才答應著走去。

  宋、楊到中間屋子裏看大樣,讓這間屋子空著,吳問禪去改稿子,稿子上稱先生的地方,都改了一個氏字,有些恭維得太過分了,把它改了一改。如「此真為年輕人之好榜樣,不是政界中人亂言者可比」,把最後一句言語取消,改作「此為政界中人之故態」。這一條新聞,他逐段刪改,改了有兩三百字。改完,他念著,請二位聽聽。當然這兩個人,也只說「很好」,不便多言。後來排字房就照這個改的稿子付印。這兩個看大樣的人,心裏有點兒疙瘩。聽說吳先生在九點鐘走了,臨走,寫了一封信給康總理,那當然是改稿子的原因了。兩個人一聽,這事既是有人出來負擔責任,身上自然無所謂。第二天早上起床,看到報館中人都對著微微一笑,自己也只有微笑相答。

  十點半鐘,楊止波到邢家來了。走到窗子外邊,裏邊便有了笑聲。走進屋子,還沒有坐下,這邢筆峰拿著報看,自己坐在籐椅子上,就帶了微笑問道:「你們的報,今天改了樣子了,似乎在昨夜晚,這編輯部裏有不少新聞吧?老兄何妨談談。我們這幾個人,老早就猜了一寶,這寶不曉得可能押中?」

  楊止波坐下來,問道:「先生問得是《警世報》那一條特別新聞嗎?」

  坐在旁邊桌子上的徐度德笑道:「自然是。我們猜那吳問禪,一定是不肯登,猜中沒有?至於你,也是不肯登的一個。」

  楊止波笑道:「我算什麼?人家登的什麼,我照樣子對正就得了。可是吳問禪倒是不主張登的。」

  於是就把這稿子出版的經過,說上一遍。邢筆峰道:「不錯,我們猜想,吳問禪是五四運動的人,今天恭維安福系的後臺老闆,總有點格格不入吧?」

  楊止波心想這條特別新聞,結果怎麼樣,還不知道,以少說為是,自己一笑,這下面就沒有提。

  回頭吃午飯,楊止波又去吃了一頓牛肉麵,看來時間尚早,而現在仲春天氣,北方雖然早晚有點涼,至於中午,太陽當空曬著,風又不大吹,這就沒有這冬天的冷味了。就一個人在街上逛逛吧!自己順了這騾馬市大街往前走。忽然自己肩膀被人拌住,笑道:「老楊,好久不見呀!你是什麼日子到京的?」

  楊止波一看是一個穿西裝的人,將自己扯住。原來這是當年演文明新戲的時候,自己鬧著好玩,在裏面去角小生。這就有了一班同事,穿西裝的便是其中的一個。他是蘇州東吳大學裏的學生。他能演女角,平常又喜歡穿西裝,因此,他到哪裏去,只要見過一回面,人家都認識他。這個時候,他穿一件深綠色的呢大衣,戴一頂綠色的寬邊呢帽,帽子底下,一張瓜子臉。他叫鬱大慈。那個時候,揚子江一帶,還有湖南省,提起鬱大慈,那是無人不知的。

  楊止波也就緊握了他的手,笑道:「我早知道你在北京,還常看到你的大作,可是不知道你住在哪兒,所以無從拜訪。兄弟是去年秋天來的,不過是為人作嫁,在新聞界與人幫忙而已。我常在《黎明報》看到你的文章,想必你同黎明報人是很熟了。」

  鬱大慈道:「很熟很熟,閣下到哪裏去?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還有一會兒就有事,現在街上胡逛一起。」

  鬱大慈這時用手去鉗他那胡楂子。這是他的老習慣,還沒有革除。他想一想,便道:「你過一會兒就有事,我也要到部裏去。今天晚上,准七點鐘,到前門西交民巷,一家巴黎小西餐館去敘一敘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請我敘一敘,我必到,但何必上西餐館。」

  鬱大慈笑道:「你沒有聽到我說,是小西餐館嗎?我有好些話要問你,你定要來。」

  楊止波聽了,他有話問我,我以前演戲,等於玩票,而且又是一個小角兒,那他問我什麼事呢?但他很是念及故人,就答應了一定去。

  在民國八、九年間,這西交民巷,是一條財政官員在這裏想法子弄錢的地方。那時候最出名的銀行,是中國銀行。這銀行開設地點,就是西交民巷。所以凡有錢的銀行,都開設在西交民巷一帶。不過那個時候,還沒有電車,所以到這西交民巷來的人,都坐著馬車、人力車。西交民巷口上,只蓋了幾所樓房,這巴黎西餐館就是平式西方屋子,就是在巷口上的。推開門來,一個很大的餐廳,裏面擺下三十多張座位,在這裏碰著銀行界,或者財政部、交通部的朋友,那倒是常事。

  郁大慈約了楊止波七點鐘在這裏相會,楊止波就按時而往,果然鬱大慈已經在這裏等候了。他看見楊止波前來,就連忙站起來讓座。他坐的是一把小靠椅,圍著一個四方的桌子,桌子上鋪了漆布。這廳內雖然擺了許多座位,人卻坐滿了,可是沒有一個人在此大聲說話。鬱大慈將椅子挪開一點兒,拍了兩下椅子,招待客人,這裏坐下。楊止波就在這裏坐了。鬱大慈坐下,笑道:「我今天沒有另約一個人,這就是我們談談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足見老哥盛情,我到北京來,日子還淺得很,怕是沒什麼可談吧?」

  鬱大慈笑道:「這個我也明白,但是總有可談的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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