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
四五


  宋一涵笑道:「我知道我這社論,駢體不像駢體,散文不是散文,這簡直不成個東西。但是我們社長倒很喜歡這個。」

  楊止波笑道:「既然你知道,我就不妨說了,你這篇文章,所謂『我公』,當然指的是段祺瑞。這安福系的名聲,什麼人還不知道,真是其臭不可聞也。你還去這樣恭維他幹什麼?」

  宋一涵把紙煙從衣袋取出,抽了一根在手,只管在桌上蹾著,笑道:「你瞧,我不是買了一盒大愛國紙煙嗎?這就是《民魂報》津貼我的好處。今天早上,賀天民送了我六塊錢,我這文章裏面說了聲『我公』這不是恭維段祺瑞,也不是恭維賀天民,恭維的是六元錢。」

  楊止波笑道:「你這傢伙,沒有出息。」

  宋一涵把張稿子擺在面前,使手拍了兩拍,歎氣道:「我還說這很好,也許弄到一個諮議當。這樣看起來,我的朋友都通不過,那算吹了!」

  楊止波聽了這話,也就不禁哈哈一笑。可是宋一涵雖是明知道這社論是不好拿出去的,但是他依舊把這社論寫完了。

  這樣一篇社論的稿子,好在是由《民魂報》發排,可以說,對社會沒有影響,可是隔了一天晚上,賀天民坐著包車,前來拜見這總經理康松軒。康松軒似乎知道他要就坐在這客廳裏等候。賀天民走進屋來,就笑嘻嘻地對康松軒道來:「我可以說,不辱尊命。現在我把兩個月津貼,都拿來了。」

  他說著,自己在身上掏摸了一陣,果然在衣袋裏摸出一張支票,上面寫明,是一千元。雙手捧著,走近康松軒身邊。自然,康松軒也是站起來的,把支票接過去,見上面寫了這樣的大數目,笑道:「你老兄,為這事,有勞了。」

  賀天民這才將帽子馬褂一齊脫了,放在衣服架子上,笑道:「這還談得上有勞嗎?我倒有一樣事,希望與你談一談。」

  他說著,走來和康松軒隔了茶几,各坐了一張沙發。康松軒將三炮臺煙筒由茶几上向前一移,笑道:「你請吃煙。至於要我幫忙的事,你只管說,我可以辦的事,總可以辦。」

  賀天民在煙筒子裏取了煙,使勁抽了一口,笑道:「這在康先生,大概還不難辦,就是段公,想和足下見一見面。」

  康松軒笑道:「那我當然要去,當面道謝一番。」

  賀天民將煙在沙發撣了一撣灰,笑道:「當然你會去的。可是總要寫點兒新聞才好。」

  康松軒把手在長袍上撣撣笑道:「這是理之當然。」

  賀天民把眉毛皺了一皺道:「只怕你那編輯部裏的人通不過。」

  康松軒立起身子來坐了,笑道:「你看著他們亂說亂道,以為他們了不起嗎?這有什麼難處,他們是我請的,我要怎麼樣,他們不能不怎麼樣。這條新聞,歸我自己寫就是了。」

  賀天民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。我回頭去請示一下,看是哪一天見面。我保險段先生是很客氣的。」

  兩人談得很入港。約定明天兩三點鐘,賀天民到這裏來通知。也許明天見,也許要等一天。

  可是次日賀天民去問消息,段祺瑞很是高興,就約定下午四點鐘見。賀天民又跑到《警世報》,報告了一番。三點多鐘,就看見一部馬車,來到了吉兆胡同的段公館門口。康松軒下了車,站到門房前,將自己名片遞上。門房看了那張名片,點點頭道:「是康先生,請到客廳裏等一會兒吧。」

  過了二門,這裏是一條長廊。長廊中間,有一個客廳。此時另外有人引著,就到這客廳裏等候。這位康先生,是一家有名的《警世報》的總經理,各位部長家裏也都是去過的。不過像邊防軍督辦段家,卻沒有來過。康松軒到了這家客廳裏,看著是這樣一個模樣:是一座船廳,三方都有窗戶。上面擺了五張沙發,中間擺了大餐桌子。桌子旁邊,圍了幾把椅子。靠門有四把檀木椅子,夾了兩個茶几。

  這在平常家裏,擺式已經卻也平常。但是段督辦家裏,這就格外不稱了。不過這只是普通客廳,誰知道這段公館裏,還有什麼客廳哩!康松軒看看這裏擺得樸實無華,也暗自點頭。尤其是大餐桌子鋪了白布,那邊上,還有幾個香煙燒的窟窿。他想,這裏常有貴賓來的所在,都沒有換掉新桌布,可見得他為人勤儉吧!這是他的見解。

  康松軒在這客廳裏約等了十分鐘,就見一人引著段祺瑞出來了。他身上穿著古色黃綢棉袍子,下面穿著藍綢褲,還系了褲腳,穿一對雙梁鞋,頭上沒有戴帽子,梳了一把白頭發。他的臉和相片一樣,略微長形,人字須,走起路來,還是很快,沒有老的樣子。康松軒見著,就連忙站起來。

  段祺瑞走到康松軒附近,伸出手來,和他握手。握手畢,段祺瑞還說的是合肥話,道:「請坐請坐。《警世報》是國人的報,以後有什麼事,儘管來,我們是非常歡迎。」

  說著,他就讓了這高頭的沙發,請康松軒坐了。康松軒看這段祺瑞倒不是難纏的人,當時很恭維了一陣。這時候,茶呀煙呀都向他敬過了。康松軒就把學校問題、內閣問題,以及練兵問題,都問了一點兒,而段祺瑞總說,自己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,所以很多事不知道。不過談到學潮問題,他說學生總是好的。只是讀書的人,不要這樣過問政治,應該以讀書為重。他問答了一段,康松軒答應是是。

  談話約有半個鐘頭,康松軒覺得不宜多談,起身告辭。段祺瑞倒很客氣,將客送到二門口,方才止了。康松軒上了自己的馬車,在馬車上細想了一想,這段祺瑞還是不錯呀。以後每月送五百元給我,照情理說,自當去叩謝一番的,自己去了,那老段倒親自出來招待,還指明以後儘管來,非常歡迎。我回去之後,當然得在報上親自捧他一場的,才算以答盛意。於是自己在馬車上,就想了一個大概。回來了,向東邊房屋一溜,脫了外邊馬褂,吩咐左右,無論什麼人前來,就說我不在家,不要吵我。自己這樣告訴了,便在睡覺的屋內,將面窗戶邊一張寫字臺邊坐了,點起了一盞桌上移動的玻璃罩子電燈。挪開了硯池,拿起筆來,正要動筆寫一條特別新聞。卻有一位滿身綢緞、香氣噴人、年約二十歲的婦人,走了過來,也端了一把椅子靠了總經理坐定。

  康松軒手裏拿著了毛筆,看見了她來,就拿筆在紙上點了幾下,笑道:「你別吵我,我這裏作篇文章,恭維老段。此後還猜不透給什麼官我做呢。」

  說完了自己就動筆寫起文章來。

  康松軒是總經理,他的文章用不著交編輯部,而且自己定下了,這是第一條。編輯部這就誰也不知道。可是這裏頭聰明人也有失腳的地方。康先生並沒有招呼排字房,我的稿子大樣不用得送編輯部看。回頭送大樣的時間,就說總理有稿子得了。大概是晚上四點鐘,大樣已經就送來編輯部了。楊止波伏在桌上,自己拿著紅筆,看一句念一句,第一行便是本報記者與段祺瑞很親切的談話,他就感到這裏面有文章,這天,正好吳問禪沒有回家,在這房裏睡了。

  楊止波將這全版大樣放在桌上,自己對了大樣瞧,自看了一段之後,還沒有說話。卻是在一張桌上,也在看另一版大樣的宋一涵,就哎呀了一聲。他與楊止波是對面坐著的。楊止波聽他叫了一聲哎呀,自己就把筆放下,兩手將大樣紙一按,問道:「為什麼哎呀一聲?」

  宋一涵將紅筆圈著小圈子,指著那條特別新聞道:「你看這一條特別新聞啦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這的確我們要請示總編輯一下,好在總編輯今晚沒走。」

  宋一涵把紅筆拿在手上未動,很為猶疑了一陣,因道:「我前天作了社論,恭維老段一番,那還是暗寫,你就笑我沒有出息。現在這裏明寫,當然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微微一笑。楊止波道:「暗寫明寫,那倒沒有什麼。可是《警世報》是反對安福系的,人家看我們的報,也就為了這一點。今天反過來,恭維一陣,那我們就要檢點一番了,為什麼前後矛盾呢。」

  宋一涵聽了他的話,就將筆一丟,站了起來,笑道:「這事非同小可。我們叫醒吳問禪,請他斟酌,反正有他負責任。」

  於是走到床邊,就喊道:「問禪問禪,起來吧,我們這有一個大問題發生了。」

  本來吳問禪當他們提到特別新聞,迷糊著就聽到一點兒。宋一涵一喊,他就立刻爬起來,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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