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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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興國報社長名叫馬國彬,他聘請洪廷耀先生名為編輯。當然,許多編輯事務,都歸他辦理。洪廷耀被馬國彬請來的時候,言明二十元一個月。除了重要新聞、本市新聞,還有一個副刊,都歸他發稿。這本來沒有什麼稀奇,北京的小報,差不多都是如此。可是副刊上要是缺稿,還要洪廷耀來補。此外一篇小說,也就規定,每月是五元錢。這篇小說,還要裏面逗哏的。有時哏太少了,就要洪先生加上一點兒。洪先生只要每個月能拿到二十元,倒也不在乎。不過,這位馬社長總是言而無信,要拖住他半個月。就算拖住半個月,也不要緊,他總是三塊一給,五塊一給,那就實在太不成話了。 十二月二十八日,是這小報今年發稿的最後一天。洪廷耀這日來得特別早,因為要拿幾個錢回家過年啦。所以,這日早上就到報館裏來了。報館是一個小四合院。北房三間,是社長住,東房兩小間,住了他的岳父岳母。南房兩間,是報館的編輯以及營業各部,西房兩間,那就是報館家庭,廚房、打雜的雜務,全在那裏辦理。這編輯部裏倒有兩張兩屜桌子,向兩邊靠牆擺了;也有一個書架。可是架上的書,也不到半架子,放在窗戶邊。這前面就是編輯桌子所在。靠門有一張四方桌,這裏粘貼報簽,料理館裏的一切事務。這個報館,大概就是這樣。 洪廷耀這天到報館裏來,坐在編輯桌子旁邊。這裏一個打雜的,叫著老何。他也走進房子來,笑道:「今天你來得特別的早,想是早點兒來辦完事,好回家去辦點兒什麼吧?」 洪廷耀道:「可不是嗎?不過辦事時間儘管提早,可還有一層,咱們都得花錢啦。」 這時老何沏了一壺茶,這茶沒有茶葉,是五文錢一包的茶葉末子,將紙包打開,向瓷器茶壺裏一倒,把紙丟在字紙簍裏,自己在地上把黑鐵壺提起來,對著桌上壺裏一沖,嘩啦直響,那響聲倒是好聽,像沖了兩吊錢一包香片一樣。洪廷耀笑道:「這茶不怎麼好喝,可是沖下去,響聲很好,我這就解渴啦。我問你,社長在家嗎?」 老何將水壺放在這屋裏鐵爐子上,自己把茶杯放在桌上,把茶壺斟起,斟了一杯馬尿似的茶,端著放在洪先生面前,低聲道:「一早社長就出去了,大概也是為錢吧?你要錢,我也要錢啦。」 洪廷耀這倒沒有猜到,社長這樣早,就出去了,歎了一口長氣。老何站著,望見他臉上兩眉皺起,幾乎變成一條縫,也歎了一口氣道:「真是社長不體諒人,我心想這一個月的錢,固然是要,就是我還要借幾個錢用呢。可是社長總出去了,有話也告訴不了他。」 洪廷耀道:「反正社長總要回來的,我們就等著吧。」 老何走了,洪廷耀喝了一杯茶,就來整理稿子。他先是把今天的日報看了一遍,回頭就看了能用的新聞,把剪子一一剪下來。跟著用小紙條把他剪下來的報,一條一條給它貼上。粘貼完了,把桌上預備的紅墨水紅筆,把它取過來,把紅筆蘸了紅墨水,就一勾一塗,塗得只剩七八十個字,這就夠了。在本段新聞前,按上這麼六個字題目,這段新聞就算成功,大概發個十條新聞,也就夠了吧,隨後發兩條預備新聞稿,發要聞稿件,算是完事大吉。至於發本市新聞,這裏有專投稿的,要是用了一段新聞,就發他三個五個子兒的一條報酬。這些新聞,也只五六十個字上下,下面注了一個字,這是注明哪個投稿的。這些新聞若是由警察所來的,那是靠得住的;若是打野雞的,在家裏瞎湊一些稿子,那就完全不可靠。這類新聞,發得要比要聞還少。大概吃中飯的時候,就發齊了。 至於發副刊稿,那比發新聞稿還要早,大致出報以前兩天,就要發稿子,也就是下午一個半天吧。洪廷耀把新聞稿發了,看看社長還沒有回來,就把自己帶來放在抽屜裏的四個饅頭取了出來,在鐵爐子上烤起。老何在那邊方桌上貼報簽兒,大概有個二三十份吧,這都是與報館有些來往的人。他看到洪先生烤饅頭,就道:「這就算是中飯嗎?」 洪廷耀將一小方幾子對了鐵爐子坐著,歎口氣道:「就是這個吧。」 老何道:「這要是就個鹹菜,也有限得很啦!我那裏還有一碟疙瘩絲兒,我拿來,你將就著吃吧。」 他就馬上取了來,放在桌上。洪廷耀道:「謝謝你呀!」 老何還取了一雙筷子給他,他就著疙瘩絲兒下饅頭,把四個饅頭都吃光了。 等了一下午,那社長還沒有回來,洪廷耀把今年最後一次副刊也發完了。看著街上電燈發亮,老何也就取了一盞罩子煤油燈進來。洪廷耀今天下了決心,非等社長回來不走。再過了一會兒,看著街燈明亮,社長才慢慢地走回來。洪廷耀聽到向北屋裏走,心想,你這總要出來吧,還是等著。可是等了半點鐘,他還沒有出來,這實在不能等了,就站在編輯部門口,大聲叫著道:「國彬兄,你早回來了。我等你一天,中午吃了四個饅頭,晚飯還沒吃,等你真是夠久了。」 上房裏馬國彬才答道:「該罰該罰,洪兄等了這樣久。」 他馬上到前面編輯部裏來,他穿著寶藍緞面的皮袍,頭髮梳得溜光,一張尖臉,一雙小眼睛,進來和洪廷耀拱拱手道:「洪兄還在這裏等候,那是太久了,來一支煙吧。」 說著,在他衣袋裏摸出一盒大長城來,取了一支,拿在手上相敬。洪廷耀站在方桌子旁邊,將手連擺了幾下,很生氣道:「煙不要抽了,我餓著肚子,還沒有吃飯哩,我也不坐了,站著說幾句吧。我家裏什麼東西……」 馬國彬道:「不用說了,我一脈親知,今天我不是為錢,會到這時候才能夠回來嗎?過年還有兩天,我在年裏,准一定把這一個月工資先付給你。」 洪廷耀道:「這上個月薪金,請你在今天就給我。此外,我還想向社長借幾文過年。」 馬國彬聽說還要借錢,覺得很嚴重,便把煙捲放在桌上,將手指輕輕拂桌沿,望了他道:「報販的批發,拿不來,廣告費簡直拿不到。」 洪廷耀瞪了眼睛望著道:「這樣說,是沒有。好了,明天一早,我帶老婆孩子來,在你家過年。今天晚上,我也不回去,就坐著,熬一晚到天亮。」 他說得到,真做得到,就側轉身向椅子上一坐,一句話也不說。馬國彬也生了氣,將袍袖一拂道:「我只欠你十元錢,我就是不給!」 他這話說錯了。原來從前給錢,是先做事,後才給錢。所以真正地欠錢,是一個多月。他也不管了,就放快步跑進上房去。 洪廷耀也不管他,一個人只是向爐子邊坐著,一會兒,聽到老何咳嗽的聲音,向北屋裏去。約莫有十幾分鐘,老何身上有銀元的撞擊聲,走了進來。他走到洪廷耀面前,將十元錢湊齊一疊,一把拿著,笑道:「這欠你的都一齊拿來了。你快拿回去,買點兒東西吧。至於借錢,我想三塊五塊,咱們要借,總還可以借得到吧?」 洪廷耀見十元錢已經拿來了,連忙伸手接住,向老何道:「這有勞你了。我想你也要錢用啦。」 老何輕輕地靠著椅子,低語告訴他道:「你只管向他要吧。我親眼看見,他有了一大把票子,大約二百多元。我想一定是報販子給了他錢。我自然也要向他要的。」 洪廷耀道:「我明天再來吧。」 他於是向衣袋裝下了這十元錢,回家去了。 次日,近正午邊,洪廷耀又來了。這一天,只發點兒新聞稿子,就放年假了,所以很輕鬆。洪廷耀一進門,老何又輕輕地道:「他又走了。你別說什麼,就這樣老等著,包有好處。」 洪廷耀只管點頭。今天也是帶著四個饅頭當午飯,可是今午比昨午好得多,已經買了一吊錢熏肉,還有一枚銅子兒的疙瘩絲。等到半下午,社長回來了,在屋裏脫下了外面粗呢大衣,倒是很客氣,進來向洪廷耀一個三揖,笑道:「昨晚,我對不住,十元錢我兄已經收了。我知道你家還要錢,這裏有點兒小意思,不要說借吧。」 說著,他手裏拿著五元票,高高舉起,只管向他手裏塞,洪廷耀只好接住,兩手捏抱了一個拳頭,口裏含笑道:「多謝多謝,這我也不用客氣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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