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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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文瀾連忙自己跑到路頭,將兩手一分,笑道:「我家就不知道什麼是過年,不過哄著小孩子玩耍,就說過年吧也請賞賞光。」 正說到這裏,方又山得了小孩子報告,趕快追了出來,笑道:「進來吧,進來吧!過年不能到人家做客,這不是我們說的話。」 兩人聽了這話,就依了章文瀾的話,隨他進去。那些打燈籠玩爆竹的小孩,就找別人玩兒去了。 這個屋子,和北京樣子略有不同。進門是一個小院子,裏面有一棵老槐樹。進了小院子,是三面的房屋,那一面是牆。這院子裏有一叢細小的竹子,還有比了簷齊的兩棵柏樹,因為今天是三十,簷下都點了三盞玻璃罩子燈,用繩子給它穿上,掛在簷下,所以看見正屋有一帶廊子,廊的柱子上也有一副春聯:「不要浪拋一粒米,須知寸積萬千金。」 這門上還貼了五張花箋。進門來,地下芝麻秸鋪在地上,人踩著當然有一種響聲。上面一張大橫桌系了桌圍。靠桌子外面,擺了錫制五供。這五供裏面,大蠟燭台點著大燭,這裏還剩有一半,真點得喜氣洋洋,中間香爐裏也點著一把香。五供裏就有一排蜜貢,共是四個,有二尺高。再過去,是月餅四盤,每盤二個。再底下是三個酒杯,另外還有一個檁香爐。上面供著章氏祖先之位。 這時,章文瀾跟了進來。旁邊桌上,有一盞白瓷罩子的煤油燈,燈光很亮,照見章文瀾的圓圓的臉、大大的眼睛。他笑容可掬,穿一件藍綢皮袍,對三人道:「這上房不好坐,請到東邊書房裏去坐吧。」 於是他又把三位一引,走過一個跨院,這兒竹子非常地茂盛,還有一株樹。當他們由走廊經過的時候,看見東屋裏擺了兩隻缽子,一缽子是白菜豬肉,一缽子是面。幾個婦女把小椅子、小凳子,將這缽團團圍住,各人齊在那裏包餃子。餃子已包了一筐籮。楊止波立刻感到,餃子要吃到十五,這句俗話,大概是真的吧? 章文瀾把大家引進了書房。書房有兩間,點了二盞罩子煤油燈。這間書房,有三架書櫥,裝滿了書籍。靠上面有一座百寶櫃,上面幾個格子,也都裝了珠翠的花、銅爐、寶石等類的東西。靠裏有張圓桌子,配著四隻圓凳。靠窗有張寫字臺,配了一把椅子。靠裏是兩個木椅和一個茶几。這在書架旁邊,還有一張沙發。四圍牆上,一幅耕讀圖。這邊又懸著一幅東坡玩硯,靠書架有一副對聯,成親王寫的,是「馬上粉桃雨,村前鬧杏花」。楊止波道:「這書房很整齊。」 章文瀾笑道:「我是湊合湊合。小孩子婦女要過年,我就過年吧,要過得有個年樣,這可為難了。我們江蘇人,怎麼會像北京人過年呢?我自己簡直不知道,就讓給太太吧。哈哈!」 經主人一讓,大家就各靠椅子坐定。主人叫了他兄弟過來見客,他見了一會兒,就走了。隨後女用人端了一個桌盒,泡了一壺茶來。主人笑道:「這就是年樣。我說,這年可以不必再來了。我們這裏四個人,燙一壺酒,幾個碟子,大家暢談一會兒。」 方又山笑道:「有過年的樣子,也很好。我們三個人,全是第一次到北京來過年,嘗一點兒年味,將來到南方去,也可以在南方人面前大誇一陣。」 章文瀾笑道:「那麼,回頭煮餃子吃。」 那個女用人,也禁不住一樂。一會兒,端來兩錫制小壺的酒,還有糟雞、熏魚、紅燒肉、燒鴨、拌海蜇、紅綠絲兒六樣小菜拼成的一碟,全擺在圓桌上。方又山道:「這除兩個酒壺,像個小瓶子,還是北方的樣子,至於這個菜,完全是江南樣子。尤其是這碟紅綠絲兒,南京這一帶就叫十景菜。」 大家全歡笑著,主人讓在圓桌子上坐下。這房裏有一隻鐵爐子,把煙囪安到室外,屋子裏很暖和。章文瀾將各人面前小酒杯,全斟滿了,一面吃,一面談。隨後把銅制酒壺拿出來,這又是家鄉味了。隨後,章家人端上餃子來。這兒的餃子,又和江南餃子不同。他們是用兩隻白瓷盤子裝上,餃子不是用籠屜蒸,全是用水煮的。籠屜蒸的叫「燙麵餃」,做得比較費事。章文瀾看看端來的餃子,便和那人道:「還有『臘八醋』沒有拿來。」 宋一涵笑道:「這『臘八醋』,又是過年味了。」 章文瀾道:「是的,回頭你看,有一樣東西,很有意思。」 說話之間,用人已將「臘八醋」搬來。是一隻陶器小罐子,把紙給它封上。用人也攜了兩個空碟子來,放在桌子邊。然後主人取過醋壇,把紙取了,用筷子倒轉來,在裏面夾取,就往空碟子裏裝。這倒很奇怪,他夾取的,盡是大蒜瓣,卻並不是白的,一個個全是綠得愛人。蒜瓣頭上,還有一點兒嫩芽。楊止波看見,也不禁叫妙。 主人將蒜瓣取了一碟,把醋也倒了一碟,大家都說不錯,就把消夜吃過。 楊止波站了起來,說道:「臘八醋甜又辣,今朝好味勝屠蘇。我們真吃飽了,打擾打擾。我們要走了。」 宋一涵也起來道:「是的,現在有兩點鐘了,我們該走了。」 章文瀾道:「今天根本不論鐘點,坐下何妨?」 方又山道:「等他二位睡一個好覺吧。」 於是兩個人告別章文瀾,出了大門。走上了大街,果然各家店裏,還是燈火通明。尤其是雜貨店裏、水果店裏,有好多人在裏面買東西。宋一涵道:「這北京守歲的風俗,一點兒沒有改。」 楊止波道:「中國沒有禮拜,一年忙到頭,只有這幾天閑,自然是要玩兒一會兒了。這些店戶,今晚忙一晚,明天也開始玩兒了。我覺這事應該。」 宋一涵也就點點頭。 兩人回到報館,還坐談了一會兒,就展開被睡覺。楊止波這一覺睡到第二天十點半鐘才醒,自己打水洗了臉,泡壺茶喝了,看一看宋一涵,已早起來,走了。這一天,聽不到機器響,編輯部也只有自己一個人。不出去,也沒有意思。想一想,往哪裏走呢?自然要去王豪仁、邢筆峰兩處拜年,回頭還找一個地方吃飯,因為這舊曆正月初一,是任何飯館都歇工的。想了許久,還是先到王豪仁那裏為是。自己走出報館,由十間房那邊走,路上除看見幾個穿新衣服的人出去拜年而外,家家都關起門來,比平常日子反而安靜多了。一直跑到皖中會館,那長班倒是很客氣,見人請了一個安。 楊止波往裏面走,一直向王豪仁房間裏去。可是他這裏房門虛掩。房裏桌上,留有一張紅字條,上寫著: 楊止波老弟:恭喜恭喜。若是果然如此,兄在邢府等候。因筆峰兄知弟沒有中飯可用,留弟過個晚年也。兄豪仁留。 心裏想,還好,我確是到這裏來了,那就趕快向邢筆峰家去吧?可是,到了皖中會館,楊止波又想起一樁事來,王豪仁雖沒碰著,到邢家是可以會面的,可是,孫玉秋家去不去呢?早幾天,她說過,有幾個親戚,要接她一家去過年,若是真去了,那就會撲個空,未免掃興。正這樣想著,自己還向院子裏走,真是一點兒響聲都沒有,大概真是走了。望了這北屋一會兒,自己正要轉身往門外走。忽聽到那北屋裏有人道:「楊先生恭喜你今年要做一個總編輯了。」 這正是孫玉秋的聲音。心下大喜,答道:「恭喜,你要考大學啦。」 剛說了這句,自己有點兒後悔,考大學這件事,正是她父母不樂意聽的事。 門開了,就見孫玉秋站在門口,舊衣服上罩一件新的藍布褂子。那個時候,女子喜歡搽胭脂。玉秋向來也不愛搽,可是她今天,也打了一圈胭脂暈兒,頭上也沒梳辮子,梳了兩個堆雲頭,頭犄角上一邊一個。這是當年自己最歡喜的樣子,自己是和孫玉秋提過嗎?但早已忘記了。 孫玉秋笑道:「給王先生拜年,王先生不在家,留了一張字條給你吧?王先生還說了,叫你只管晚一點兒去,最好十一點三刻到姓邢的那裏。上我家來坐吧,我做了一點兒吃的給你。」 楊止波聽了這話,真的又吃一驚,她的父母是不許她這樣交朋友的,因之,他站在院子裏,不敢動腳往她家裏走。孫玉秋笑道:「進來吧,這院子裏沒有人,一齊拜年去了。」 楊止波就進門四周一看,果然沒有人。 孫玉秋把椅子一搬,讓他坐在爐子旁。她把茶壺倒了一杯淡綠的茶,含笑迎了過來,楊止波手端了杯子,聞到有陣清香,笑道:「這是毛尖……還有吃……」 孫玉秋不等他說完,笑道:「有點兒吃的,你猜一猜?」 楊止波道:「我怎樣猜得到呢?」 孫玉秋走到自己房門邊,一手叉著門簾,笑道:「我早就預備了,是用筷子吃的,來得很遠,而且是你喜歡的。」 楊止波道:「那我更猜不到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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