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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回 帖尚宜春過年原有故 誓將守夜扣值太無聊 走出靳公館很遠,到了一條橫胡同裏,包月青看看沒有人經過,才笑道:「今天我們搶得了三關,總算不錯。起初,劉文龍那傢伙,當著我們直罵。好在我們能忍,尤其是這位侯先生真有兩下,他還過去行禮,來個我求和不戰。這一筆錢,我看多分他幾文吧?」 侯養天在眾人裏面,搖著手道:「不,不,我們只好分個十二元,多了的錢,我們有兩位首長,由你兩人平分。」 其中有人道:「這也不好。這裏一六得一六,兩個十六三十二。那我們照規矩分。還有八塊錢,那就兩個三塊,由包、錢兩先生平分。其餘兩塊,送給侯先生,這算我們送包煙給你抽。」 大家同聲叫好,於是把票子分過。包月青笑道:「現在還沒有七點鐘,我們快回家去過年。現在我們有個三十多元,雖然不是什麼肥實年,那總比我們不來這裏強得多呀!」 大家笑著說是是,各人雇好車子回家。好幾個人在車上唱起西皮二黃來,快快活活地回家過年去了。 包月青有一個太太。既然人家叫著太太,就算是太太吧。包月青回到家裏,看鐘還只有九點,在家裏也沒有什麼事,就夫妻二人雇了兩乘車子,往城南遊藝園一行。遊藝園早已客滿,後來的人,座位沒有了,只好在裏面逛逛。這座城南遊藝園,大門在香廠路,朝北開。裏面沒有樓,盡是平房。有兩個戲臺,一個唱京戲,也是髦兒戲班子;一個演話劇,當時叫作文明戲。這兩個戲臺,在裏面一並排地建立,戲館對過,建築了幾層大廳,就是電影院、鬧子館。一切建設都是草創的,大不如新世界。但是它挖了先農壇外壇一個角落,就說是花園吧,挖得很大,約有六七個亭子,挨著亭子挖了一條深溝,大概一公里長。這中間辟了一座很大的花圃,中間還起了一座橋。這在春秋和夏季之間,遊園的人很多,這又是新世界遠遠不及的。 雖然這是三十晚,但是,北京很多人還沒有家,在這裏來混混一場,這也是個消遣的法子。所以裏面人很擁擠。包月青逛了半天,連坐的地方都沒有,就動議回家去,太太也同意了。他們在鬧子場上經過,忽然一家茶社裏有人叫道:「月青兄,我看你走來走去,有好幾次了,是找不著座位吧。」 包月青看時,就是日裏在青雲閣遇到的宋一涵,因道:「可不是,沒有座位算了,我打算回去。」 宋一涵馬上站起來,向他笑道:「不必,我們就走。正巧我們是兩個人,剛剛讓座位給足下。」 這時,他同座有位青年也站了起來,宋一涵道:「這位楊止波兄,是我們同事。」 包月青當時感謝一番,宋、楊就離開茶社走出了大門。這個日子,香廠路是繁華的街市,年三十夜,更覺得燈火燦爛。兩人在路上走著,宋一涵道:「今天我們這一行,有些不入流的新聞記者,忙著出去告幫。這位包月青就是其中的一個,這個時候,他有興來逛遊藝園,恐怕這一趟摸得不少。」 楊止波道:「管它呢!」 宋一涵道:「今天晚上沒有風,街上走走吧?」 楊止波雖然穿著皮袍,仍覺得有一點兒冷,走走路,寒氣也許少些,便道:「好呀!我們從街上走,沒有什麼意思,逛逛冷巷吧,也許有些人家,在門口貼起對子來,看上一看,鬧一點兒舊年餘興。」 宋一涵道:「也可以。不過這舊年,表面上不過了。好多人家已經不貼對子,有,也未必好。」 楊止波道:「我們不管這個,碰碰看吧。」 兩人說著,就由街上轉到胡同裏來。原來這過去四十年上下,北京過舊年,還過得非常的熱鬧,商店總要停營業上十天或者半個月。這上十天無事,就各找各的消遣法子。這時,店戶雖不會停止十天或者半個月,但是,七八天總是要停的。有人七八天沒有事,這就夠鬧熱的了。 從喝了臘八粥起,就開始鬧熱起來。這裏有幾樣東西,雖是叫廢歷年,可是並沒有廢掉。第一是胡同裏很多賣芝麻秸子、松柏枝的;第二是紙店賣的灶神爺和一些紙做的玩意;第三各家糖果雜貨店裏賣的雜拌和糖瓜;第四是街上寫對子的攤子;第五是往人家家裏挑的蜜貢擔子。至於其他,和南方差不多的,就不舉它。我們再介紹上面幾種特別的東西:第一芝麻秸,就是三十晚上把它排列在各房門口地上,人踩在上面,發生啪嚓啪嚓的響聲,這叫作「踩歲」。柏枝各插在門口窗戶上,叫作松柏常青。紙店裏賣的灶神爺,同南方一樣,可是財神爺就是南方所沒有的,等到三十,下午就有小孩到你家來,口喊著「送財神爺來了」,這要破費一大枚。但是這送財神爺的,不止一個,很多小孩子都做這種事,一直要叫到六七點鐘。 糖瓜這一項,南方雖有,可是沒有北京這樣多。幾乎每條胡同,這臘月二十三起,至少就有一個攤子。雜拌,也是南方所沒有的。這個東西,就是各種蜜貢,或者各種糖的東西,將它一拌,所以叫雜拌。這是每家至少至少要買上一斤。至於貼對子,南方也有,可是早幾年就沒有了。在北京,依然還有。最後一副蜜貢擔子,這東西,南方也沒有的吧,它是細的麵粉做起來的,像個寶塔形。有的做成小孩兒一樣大,有的只有三寸高。你要多少斤,在上半年說好,在你要的斤數內,分期拿錢。到了年邊上,把蜜貢送來,就不要錢了,這叫著「打蜜貢」。 他們既是探訪年景,就向深巷子裏走去。過年第一項,就是點爆竹。老百姓儘管說經濟困難,但是,爆竹是要放的。越是有碗飯吃的人,放的爆竹越多。所以三十日晚上,爆竹聲音就沒歇過。兩個人聽著劈裏啪啦響著,覺得很有年味。看去各家雖也貼著各種對聯,也有不貼的,至於紙做的花箋(就是紙做的很多空花),印的門神,這就難逢其一,變也有些變了。再說貼的對聯,言語盡是些老的,當然不去記它了。他們走了幾家,忽見一所八字門樓,門口許多放過的爆竹屑。門的兩邊,有一副長字對聯,上寫著「子盍圖之一門三級浪,吾今老矣幾日兩新年」。 楊止波笑著指道:「這對聯倒有點兒意思,我看這家有一位老太爺。」 宋一涵點頭道:「對的。」 兩個人又走了一條胡同,在一家一字門上,也貼一副春聯,那文字雖不甚好,卻也有趣,寫的是「今年直度雙除夕,是日橫沖一道關」。宋一涵哈哈地笑道:「這雖不好,卻是事實。這家我看是一位窮公務員。」 楊止波笑道:「如何?我說總可以碰碰吧。」 兩人又走了幾條胡同,雖然有幾副對聯,都不好。後來有一家,上寫著:「春風秋月閑邊好,杏雨槐煙忙裏過。」 還有一點兒寄託。宋一涵搖搖頭道:「我不行了,身上有一點兒冷。」 楊止波道:「那我們就回去吧。我那裏有一點兒鹵菜,還有幾兩酒,我們還可鬧個一兩點鐘。」 這三十日冷胡同裏,也可以碰到人的,因為小孩子說是要守歲,這時候還不睡呢。兩個人就由冷胡同向熱鬧地方走,因為這一晚,店鋪裏也不關門。正走到兩扇綠門邊,抬頭又看到一副四字對聯,乃是「時非用夏,帖尚宜春」。兩個人看著,楊止波兩隻手籠在半舊的青布皮馬褂袖子裏,望著這字,不住出神,沉吟著道:「這好像不是一位老先生家,這人還讀過一點兒書,這夏字和春字,不是這路讀書的人,他還不會用。」 他這樣猜著,忽聽到裏面道:「門對過,有一棵樹,可以撿根樹枝,拿著樹枝綁住香,遠一點兒放。這是加大的炮打燈,仔細打在身上。」 隨著聲音,就聽到開門的聲音。兩人就慢慢地走開,但見門裏出來三盞紅燈籠,三個小孩,一個人拿一盞。隨後走來一個大人,逗著小孩玩兒。這邊有一根電線杆,懸著一盞電燈,照著有一點亮光閃閃的。那人在電燈下看著,就道:「那不是楊先生嗎?」 楊止波對那人仔細看了一看,看出來了,是方又山的親戚,叫章文瀾,在路上遇到過,這人約有四十歲挨邊。楊止波道:「這是章先生府上,我倒不曉得。明天過來拜年。」 章文瀾笑道:「這一會兒,正是天緣巧合。請到捨下小坐片刻,回頭我把酒燙了,痛飲三杯。這位,我看是宋先生吧?」 宋一涵走向前來對章文瀾笑道:「足下何以認得?」 章文瀾哈哈大笑道:「果然是,這就好極了。方又山曾說起宋先生,不瞞二位,這方又山正在我家過年,二位還能夠不進去嗎?」 楊止波道:「今天晚上過年,我們不進去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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