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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吳問禪道:「當然你辦得到。這舊曆年,有七天不出報,這是很長的一個假期。我想在這假期之內,回安慶去一次。但這七天假期仍舊是不夠,大約還要一個星期吧?在我這次回安慶的時候,我想請我老兄代理幾天,你看如何?」

  楊止波道:「這當然敬遵台命,不過這裏有現成的人馬,這余維世兄不是可以嗎?」

  餘維世是坐在吳問禪對面的,他把筆一放,就搖頭道:「這事不必問我,請問吳兄,就明白了。」

  吳問禪笑道:「楊兄就不必推讓了。余兄就是編短條要聞,過了年,他也許辭職不幹,這代理總編的事,他不幹了。」

  餘維世笑道:「我索性說出來吧,這種賣力不討好的事情,我只好敬謝。」

  吳問禪笑道:「你不幹就不幹,何必當頭潑冷水。」

  三個議論了一陣,宋一涵也來了,就議定了,除了長假不算,楊止波答應編一個禮拜,在這時宋一涵答應一個禮拜,看兩份大樣。此外還有一層,兩個人要求吳問禪請吃一頓晚飯,吳問禪也都答應了。

  到了廢曆臘月二十三,吳問禪就走了。這在舊社會裏,一人總編兩版要聞,這也算不得什麼。充其量不必求好,把通信的稿子看得仔細,又抱定了在我代編一個禮拜的新聞期內,不要罵軍閥,那就無事了。當然這個事,要報告他們的總經理康松軒。這位先生,他對報館這幾位先生,誰幹過要聞編輯,他心裏早有一個把握,所以楊止波代理一個禮拜的話,他也就答應了。

  到了這日,楊止波就老早到了編輯部。通信社稿子來齊了,自己把稿子看過,那不要的稿子也細心看了一看,在這裏面,也發現兩條短新聞可以用得。自己把稿子分了一分,然後動手編稿。這稿子編得非常地細心,在兩點鐘就編完了,這個難關大概是過來了。

  過了六天,這晚編完了稿子,宋一涵走進來對楊止波道:「明天晚上無事,我們就到城南遊藝園去,過一個不知不覺的年,老兄你看如何?」

  楊止波兩手伸了個懶腰,把編輯桌子上零碎稿子一推,站了起來道:「我正不知到哪裏去是好,既然你看中了城南遊藝園,好吧,就上那裏去。可是兩個人,要多帶點兒錢。」

  宋一涵這時在身上掏出頂好的一包煙來。手拈出了兩支一舉,笑道:「這是好煙,你也來一支。」

  楊止波笑著就拿了一支。宋一涵把煙盒子向衣袋一揣,拿了那支煙,在編輯桌子上,頓了幾頓,笑道:「過年嗎,這兩天的錢,自然要帶夠了。明天晚上算已經定了,可是白天,我們上哪兒去呢?」

  他煙頓好,那就把煙抿在嘴裏,桌上有火柴盒拿起擦了一根點著。他雖是點了煙,卻把眼睛斜望了楊止波。楊止波道:「我倒有個地方,可以消磨一會兒,就是青雲閣茶樓,那裏就是過年,也是一樣賣茶。」

  宋一涵道:「好!明天下午一點鐘去!」

  這是廢曆三十日下午一點半鐘,青雲閣樓上,兩張睡椅上躺著兩個人,這就是楊、宋二位了。這茶座上還有四五成人坐著。那新聞記者座位上,就到有十四個人,這些人大概新聞通信社的人居多。可是楊、宋二位都是新人,而且像《警世報》這樣的大報,根本也不會和他們一起。所以他二人儘管躺在這裏,他們不會料到的。因之他們做什麼事,那儘管做去吧。這裏值得注意的人物,就是錢可生。他穿了一件灰布皮袍,青呢夾馬褂脫了,和帽子一齊掛在牆上。他是猴子臉,養了一叢頭髮,躺在椅子上,就道:「我們有十四個人了,我瞧著添個兩位也就多了。現在快兩點鐘了,我們該出發了。」

  旁邊坐了一位快六十歲的老翁,他倒穿一身西服,這叫侯養天。他道:「我們就是十四個人,這團體也還可以,我們馬上就走,可能多跑兩家。」

  有一個胖子,年紀不過三十歲。一臉浮油也似的肉,張開了一張大嘴,也穿青綢羊皮袍子。他簡直睡覺也似的,躺在睡椅上,他道:「我們為了通信社種種問題,說句老實話,就是錢的問題,那就在十家上下有難關吧?今天到的人,已經夠了。有些通信社與各機關有私人來往,當然不走我們這條路,我們這叫打小秋風,他們瞧不起。還有些報館,他們是每月拿支票,更不在話下。」

  這句話,他惹起了不平。坐在桌子邊,有位青年,是瘦小的一張臉,皮袍子還沒有,穿件灰布棉袍,外面套一件青緞背心,就道:「這話不然,我們這一家報,就沒有那方面拿津貼。」

  大家一看,是《民本報》編副刊的李子同。

  這事惹動了他們中最活動的錢可生,他道:「這是我們王先勞經理說話過於籠統,好在我們今天出發,非各部長掏動腰包不可。至於錢到了手,那是三一三十一,公平辦理,毫無問題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兩位新聞記者又同時到了。一位是包月青,是一位通信社社長,穿件深藍綢皮袍子,罩了件青嗶嘰背心,是張長方臉;一位是《大順日報》編輯,穿一件青呢布皮袍子,滿臉的酒糟,一張厚嘴唇,一雙牛眼睛,他叫任年隱。這兩個人,在他們隊裏,說話是很響亮的。侯養天站起來道:「好了好了,包先生來了。」

  他兩人坐下,各人把經過告訴了。包月青道:「我看,就是這麼些個人吧?前天在這裏開了會,說定今天要到。那天也不過今天這些人吧?好在我們已經事先通知,今天不來,是自己放棄了。要走我們就走吧。」

  各人聽了這話,就大家都起身,有的穿上馬褂,有的戴上帽子,各人正要走,這包月青忽然看見了宋一涵,連忙打招呼,笑道:「我們正在開一個小會,商量明年的開支。」

  宋一涵站起來道:「是是,足下有事,請吧。」

  包月青這才督率著人,離開青雲閣。這時,各樣交通工具都十分簡陋,他們出來,就只有人力車子可坐。他們事先已經商量好了,先到財政部總長家李公館,只要一毛多錢,就拉到了。這裏大家公認是包月青、錢可生兩人會說話,就推他兩人走前面,其餘十四家報館及新聞通信社的先生,緊緊地跟著到了門房裏,包月青就掏出名片,一共十六張,笑道:「我們今天來給總長拜年,請你回一聲,我們一定要見。」

  門房拿過名片一看,每張名片,有二寸半長,一寸半寬,拿在手上,就有這樣一大把。再看看上面,除了姓名以外,就是大串官銜。本來他們不是官,但是當年這樣稱呼慣了。看那官銜,一大半是通信社社長或經理。他笑著道:「總長不在家。」

  包月青哈哈一笑,回道:「剛才我們打電話,總長親自接的,怎麼這一會兒就不在家呢?我們今天不要新聞,就是和總長談談,勞駕,請回一聲。」

  這位門房自己拿著那些人的名片,在手上掂了幾掂。心想這些人來了,不是要新聞,就是找錢,今天是三十,他們不要新聞,那自然是真的。那他們來,就是為錢了。看這些人,既來了,一句話都沒有,大概那是不會走的。這樣算盤打定了,就笑道:「總長真的不在家。諸位既是通過電話的,總長或者會留下話來,我同諸位去回一聲看看。」

  包月青道:「那就很好,我們在門房裏等著。」

  門房一看這班人,果是難纏,就拿著名片,走上去回。約有十幾分鐘工夫,門房出來了,他還沒有進門房來,口裏就說:「請!」

  這裏幾個通信社的記者,聽到一個「請」字,趕快當別人還沒有看見的時候,就彼此把衫袖敲了幾下,而且彼此看了一看,微微地發笑。於是包月青、錢可生在前,眾人在後,隨著這位門房轉過幾道回廊,到了一個院落,假山石、藤蘿架,都擺在院子中心。上面這片回廊,忽然闊大,靠北幾扇綠紗門,外邊是玻璃門。所有廊柱桁條,都是油漆著。這就見得這公館不同等閒了。當然他們有十六位之多,小客廳坐不下。再者這些人,也不是上等來賓,所以就請到普通大客廳來了。眾人一進門,這就看到一位穿著精緻的西服少年,在這裏站著等候。這人有幾位記者認得,他是財政總長一位親信的秘書,名字叫李冠榮。李冠榮自道著姓名,和各位拉手。

  這客廳擺的沙發椅子,有二十幾張,可見得這客廳偉大。沙發以外,就只擺了幾張茶几,餘外就是四壁字畫了。安兩個極大的爐子,這客廳是暖氣如春。這裏為什麼不安暖氣管子呢,因為這在過去四十年中,暖氣只有幾家外國使館等有,中國還沒有來呢。自造,更沒有這回事了。李冠榮請各位坐下,自己坐著一邊陪著。自己先說了總長不在家,各位有什麼事,我回頭把話轉達。

  包月青坐在一張沙發上,就是李冠榮的座位對面,這就笑道:「我們一來為總長拜一個過早的年。二來我們這裏有通信社有報館,這個年我們有點兒不好過,我想總長是非常掛念我們的,今日前來,說不得了,總要總長破費幾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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