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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李冠榮笑了一笑,對四座看了一看。然後道:「總長雖然不在家,這裏還有幾個人,我上去回稟一聲,再回各位的信。」

  錢可生也坐在包月青一起,便道:「我們到此地來,真是專門奉訪,不瞞你說,真有好幾位未曾吃午飯,中上只吃幾斤烤紅薯,就這樣對付一餐哩!李秘書進去回一聲,總望美言幾句。」

  說著這話,站立起來,對李冠榮一揖。李冠榮就不管西服不西服,站起兩手抱了拳頭,也拱了一拱。然後對各位道:「諸位,請坐一會兒,我去去就來。」

  就起身向裏而去。

  這裏倒是抽煙喝茶,都有專人伺候,坐著等候,倒也不煩悶。約有十幾分鐘,這李冠榮就忙著出來,也不坐下,站著向包月青道:「本來各機關過年,也不景氣。不過諸位既然來了,不能讓諸位空手回去。這裏有點兒款子請帶了回去,大家分用。」

  說著,就在衣袋裏掏出兩遝票子,向包月青手上遞。包月青手裏拿著票子,這樣掂了一掂,問道:「這是多少?」

  李冠榮道:「剛才我已說過了,真是不景氣,這裏共是二百元。」

  錢可生站起來道:「這數目似乎是太少了。我們共有十六個人,這只可分到十二塊幾毛幾分錢,我們跑這樣多的路,這一點兒款子我們怎樣分呢?」

  在座的新聞記者都喊著:「這太不夠了。」

  包月青道:「當然,李秘書也不能我們同人說要多少他就辦到多少。李秘書再去回上一聲,看我們人多,或者可以增加一些。」

  李冠榮看這樣子,似乎非添上一點兒不可,便道:「好吧,我去再回上一聲。」

  他二次別各位去了。

  又約過十幾分鐘,他手上又拿著一遝鈔票出來。進得客廳門,就對各位道:「這總算不辱尊命。我據實在情形,說各位有不得過年的。總長雖不在家,我們幾個人共同擔保吧,還添各位一點款子。起先只允許了八十元,我說著還添個二十元,補上個整數吧!好容易得了一百元。這就實在不能再添了。」

  說時,把款子交在包月青手上。包月青舉著那一遝票子道:「這又添了一百元,諸位怎麼樣?我們就道謝李秘書嗎?」

  那個侯養天老翁就站起來笑道:「當然要謝謝李秘書。不過數一數,我們還不好分,就請李秘書,再上去說一聲,添一個二十元,大家好分。」

  那李秘書看到,這些人為二十元,還要自己去跑一趟,這些先生對面子真是不在乎,便道:「諸位既是只要二十元,在我這裏拿去吧。」

  就在衣袋裏摸了一把票子,數了二十元,也交到包月青手上。包月青這倒向他拱拱手,連聲道謝。各位也就一齊道謝,大家出大門口而去。

  這些人走到胡同裏,包月青就把那些票子往外一舉道:「我們來分錢,一家二十元。各位一定有人這樣說,這何必忙,好在將來一塊兒分。但是這有點兒不大好,錢在我身上,我會把錢帶著,回家過肥年呢。」

  他這樣說了,大家哈哈地笑著,就各領了二十元。包月青站在胡同中心,向大家道:「我們現在有兩條路,一條是監務署王公館,一條是國務院裏靳公館。我看監務署的錢,沒有問題。倒是靳總理他家不大好說話,我打算先到監務署王公館去領款子,回頭我們一齊向靳公館。」

  這話大家全同意,就雇車子齊向王公館而去。

  那時,監務署的監很吃香,中國若是小借款,常以監款抵押。所以監務督辦,常是財政次長兼。包月青說是監務署的款子是靠得住的,那倒是真的。走了去,監務署就交了一百六十元錢,這又分了十元,就大家打道向靳公館了。走到了門房,包月青把大家的名片全拿在手上。這裏擺了一張三屜桌子,桌子後面有一個插信袋,桌子當中,坐著一個中年人,卻也穿著青色皮袍子,神氣十足。

  包月青走到桌子外面,舉著名片,就輕聲道:「我們有十六家報館和通信社想和總理談談話,請你回一回。」

  那門房聽了這話,接過名片一看,全是些不注重的人物,而且有些通信社,根本它的名字也沒有聽到過。不過,他們今天來得很多,以不得罪為是,便笑道:「總理不在家。」

  這時,已亮上電燈。這位門房桌上,就臨空懸下一盞亮的電燈。包月青笑道:「不然,今天是三十日晚上,國務院恐怕這般時候,已不辦事。電燈已經亮起有個把鐘頭了,總理還不回家嗎?」

  門房看這人說話,相當地厲害。他也不含糊,便道:「總理不在國務院,難道段督辦家裏也不能去嗎?」

  包月青道:「我們來了十六個人,總要見見這邊人。總理不在家,那就派一個人見我們也行。若是不見,我們十六個人,就在這門房等候。我們預備不過這個年了。」

  說完,果然一齊進來。進來之後,這就板凳上有人,椅子上有人,有幾個沒有座位。但是,門房裏中間,有個鐵的煤爐子,正是燒得滿爐子火,這煙囪從一邊牆上出去,不住冒出著青煙。沒有座位幾個人,就圍住爐子烘火。

  門房見這個樣子,不是一人能把他們驅逐出公館的,便拿了他們十六個人的名片在手,站起來道:「我給你們去通報一聲。」

  他進去也有十幾分鐘,然後出來道:「我們劉秘書在南客廳裏相見。屋外面有個人等候引路。」

  包月青心想,只要能見,就不怕你不給錢。就大家起身,往裏面走。果然,有個穿軍衣的在前面引路。大家想著,穿軍衣的也不怕,我們此來,是完全善意的,難道你還能捉人?因此那軍衣的一引,穿過兩進院子,走跨院裏進去,現出一個很大的客廳。這客廳又是一種排場。這裏進門,有兩張大餐桌,一張桌旁邊有十幾張椅子。這兩邊有兩套沙發,不過除此以外,還列了四張沙發。這裏自然有許多字畫,前後西式窗戶。這裏好像是開會的客廳。進門上面,大餐桌子旁邊,站了一位主人。主人穿了藍綢羊皮袍子,光著頭,戴了一副眼鏡。胖胖的臉,嘴上有兩撇八字鬍須。他繃起一張臉,雖然來人都施上一禮,他點了一點頭,臉上全沒有笑容。

  他也不管來賓坐了沒坐,自己一樣地站著,首先開口道:「我是總理面前一位秘書,叫劉文龍。你們這多人來,是什麼意思?」

  包月青也站在大餐桌子旁邊,很客氣的樣子,還鞠了半個躬道:「今天晚上是三十,特意給總理來辭歲。」

  劉文龍笑了一個淡笑道:「這用不著。還有什麼?」

  包月青道:「我們當新聞記者的,是很苦的。在這年節上,我們有很多記者簡直不能過年。」

  劉文龍不等他說完,就道:「你們敲竹槓,要問總理借錢嗎?」

  包月青道:「怎能這樣說話,不過想總理這邊,哪項開支項下,多添一筆,就津貼我們一些罷了。」

  劉文龍道:「話說得好聽怎麼樣?還不是要錢。我告訴你們,這不是國務院,是總理公館。我們這裏是向來不打發錢的。各位能夠自己見諒,自己告退。要不然,我就要叫警察來,把你們轟了走。」

  他說完了這話,把臉皮繃得鐵緊。

  這班新聞記者,也知道他們一個電話,警察就會來的。但是並沒有犯罪,警察來了,頂多勸走罷了。侯養天站在一群人後頭,這就走向前兩步,走到劉文龍面前,而且還是一鞠躬,笑道:「劉秘書,別這樣,我們都是讀書人,讀書人也有倒霉的日子,像我這樣就是。別的話,我不敢說,我說我自己吧。家中有個七十歲的老娘,今天委實過不去年。這來總理的私人公館,就是告幫的意思。閣下要叫警察,當然把我們轟了出去。但是今晚是三十晚啦,總理明年還要宣告南北統一,也許有用得著我們的一天吧。」

  他這一門子說軟話,倒叫劉文龍硬不起來,便把臉皮放鬆了,看了他道:「總理公館,請問哪裏有錢開發這樣的開支呢?」

  這軟話究竟生效。錢可生也在劉文龍身邊,就把舊馬褂衫袖放下,向上一抬,將眼睛揉擦了兩下,便道:「侯養天先生說出了他家的苦處,我也是同樣的家中有老娘,不但有老娘而且有老父。家中過不了年,那倒罷了。就是通信社有三四個同人,還在家中靜候,希望得兩文呢。若是一文無有,哎!還談什麼過年,今天晚上,不知道躲到哪處才好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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