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《二進宮》完了,這就來了一出《連環套》。這出《連環套》,倒唱得四平八穩。雖然是黃天霸帽子沒有戴得結實,唱到半出戲,帽子掉下來了,那倒是小問題。《連環套》唱完,這就是《武家坡》。這齣戲,就是兩個人唱。這兩個人都要在唱念做這三方面,有很深的功夫,才能夠吸引觀眾的。這天去薛平貴的是金不換。他是某某部裏一個位置不小的職員,但這位先生平常不到部,在一家日報,當了總編輯,倒是天天上報館。他最喜歡的是京戲,而且會唱,唱的是文武老生,尤其是文老生。他這樣一來,少不得很多人都捧他。他自己也自命不凡,就加入了這松柏常青社。

  他也很能夠說戲,在報紙副刊上,辟了一個《鼓板雄文室戲談》,說得入木三分,這天松柏常青社在江西會館義演,他就挑了《武家坡》這齣戲。因為這幾天,正好在「鼓板雄文室」裏談了這齣戲,哪裏應當怎樣,哪裏要不得。所以,人家說這天義演,應當挑這個戲。他先生見人家如此捧他,就敬遵台命了。既然是定了《武家坡》這齣戲,這在配角方面,不能含糊,就煩這社裏有名的票友青衣,去戲裏的王寶釧。不過這位金先生說什麼都還不錯,可是也有一層短處,就是天生一副近視眼。而且這近視眼竟是很深,摘了眼鏡,就是三尺路以外,簡直不看見。但戴了眼鏡吧,不能在薛平貴回窯的日子,有隔了一層玻璃看人的事。所以,就把眼鏡摘了。

  這樣一來,就只好帶摸著走了。台底下看到這薛平貴走起路來,這麼一顛一跛,各人就忍不住好笑。等到薛平貴與王寶釧交談的時候,無論王寶釧怎麼將就,這薛平貴總是不對著王寶釧說話。後來取信,不知怎樣碰著臺上一個小的木頭。他腳下又穿著高底靴子,一不小心,前面一滑,這就來了一個八字步。雖然不曾跪了下去,但是他把一個八字步站穩,就死命地掙扎了幾下,人就亂撞了一會兒。這台底下無論如何,也禁不住哄堂大笑起來。

  楊止波這就皺著眉,向宋一涵道:「這人唱戲,我看比上了刑罰,還要難過。」

  宋一涵笑道:「你這人外行。他們雖是唱賑災的戲,可是一樣花錢,據我看,花的錢總有個十塊八塊吧。花這麼些個錢,不就為惹人一樂嗎?」

  於是他兩人,又同笑了一陣。戲照樣地演下去。後來唱到「三姐不必尋短見,為丈夫跪至在窯外邊」。唱完,薛平貴須跪在一把交椅的前面。可是他急忙一跪,又跪在小池子邊,這邊是沒有人的所在。這台底下,又是一樂。這還不是小樂,連幾歲的小孩子,都哈哈地大笑。那孩子笑道:「別對那邊跪,掉轉身來,對這邊跪呢。」

  這樣一叫,台底下人又笑起來。

  楊止波看看這戲園子四周。原來他們這裏,男女雖不一定分座,但也有一個規矩,女客全在樓上。有幾位老太太她們儘量地笑,笑得把手巾掩了嘴。楊止波看到,自然多看了一會兒。這倒看到孫玉秋也坐在那裏。孫玉秋老早就看到他了,他這一望,孫玉秋將手向他比了一比,向身後一指。楊止波會意,點了一點頭,回頭對宋一涵道:「我這要走了,你還看一會兒嗎?」

  宋一涵還沒有答覆,他已擠出座位,向旁邊上樓梯門走去。他走到樓梯旁邊,孫玉秋已在那門邊等候了。楊止波道:「你家到江西會館,路近得很,還不多看兩出戲再走嗎?」

  孫玉秋慢慢下樓,同著楊止波一塊向外走,笑道:「這種戲,哪個要看它。我原來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笑了一笑。楊止波笑道:「你原來等著我,可是我向來不對樓上看的。是那幾位老太太笑得厲害,我才向那裏一看。不然我還不曉得你也來了呢。」

  孫玉秋走在並排,把手插在皮衣袋裏,就拿眼看了他一下,笑道:「我猜你,或者會來。我弄到一張票,就向爸爸說,我打算去到江西會館看戲,這會館裏好多女賓一路,我同她們一塊回來,可以嗎?我爸爸就點點頭,我就趁此機會出來了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已經到了二門的院子裏,孫玉秋望了楊止波道:「我們就此各分東西吧?」

  楊止波看看天色,滿天全是星斗,有點兒彎弓似的月亮正掛在東邊,便道:「不忙,走一會兒,到十二點再告分別吧。」

  於是兩人慢慢地走,到了大門口,回頭看一看,這裏是大門洞開,一個人都沒有了。走上了大街,楊止波就要孫玉秋向南頭走。孫玉秋同意了,走了一截路,她笑道:「我知道,你今晚上要來,因為票友送票,有你報館裏一張,你就會設了法子來的。我一張票子是怎樣來的?這票友有我們一位同鄉,他到處送票,我就得了這一張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他們是義演啦,票要賣錢的呀!」

  孫玉秋就盈盈一笑,說道:「你們做新聞記者的,難道這事你不知道嗎?」

  楊止波道:「倒要請教了!」

  孫玉秋把衣服牽了一牽,回頭看看,有沒有人,然後笑道:「自然,這義演是好事,今晚上,那些票友也都花了些錢。這也是一件好事。可是你看今晚上賣票情形怎麼樣?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那看來是很慘的。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這條街冷冷淡淡有什麼人買票,他們設這一個售票處,完全是擺樣子的,票友社裏也知道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那麼,他們分票給你們,那是要錢的了,要好幾毛錢一張吧。」

  孫玉秋笑道:「要是出好幾毛錢一張,那就人家逛逛遊藝園、新世界去了。我們的票,也是不要錢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這就奇怪了。他們既然說義演,當然是公開的。是公開的,就賑災方面道,要出點兒錢才好呵。他們這台戲,自己連唱戲和戲園子租費,也總要個六七十元吧?這樣一筆錢,賣票既然是無望,這錢在哪裏出呢?」

  孫玉秋看看後面,還是沒有熟人,笑道:「我真有些怕,我們回頭走吧。」

  說著,就回頭走起來,繼續地道:「這就是新聞了。有個委員會,不問他是哪方面的吧,委員長有一位老太太,今年七十歲,今天是七十歲的生日。這委員會底下,當然有些幹事的人。大家就說,老太太過七十歲生日,我們要送個禮吧?當然是送,湊起來,約是四百元。委員長聽到這個消息,說是不好。這筆錢既蒙各位好意,退回去也不像話,就移款來個賑災吧!這事又為這個唱薛平貴的金不換聽到,說是很好,我們再出幾個錢,來回義務戲賑災,如何?這委員長也贊成,並且還願出幾十元。於是乎義務戲就湊合起來了,至於一切細節,那我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呵!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。戲還好吧?」

  孫玉秋道:「還好嗎?我幾乎要笑死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這就很好呀!台下有許多人,要笑死,這就是他們最大的收穫。不然,他們花了許多錢,又花許多工夫,難道把你們拖上會館來,要你們氣死。」

  孫玉秋道:「你倒說得是。」

  兩個人說著話,不知不覺到了西草廠。孫玉秋道:「我們這真要分手了,哪天見?」

  楊止波道:「隨便哪天見,都可以!」

  孫玉秋道:「這沒有意思,就是禮拜這天見吧。走了。」

  她真是走了,一直向北回家去。

  楊止波走回《警世報》去,宋一涵也回來了。人家問起來,這戲怎麼樣?只得報告一番,惹得同人哈哈大笑。過了一天,有許多報紙,登載這回演義務戲,說了演得都好。楊止波私下給宋一涵看著,兩個人這也就好笑一陣。

  有一天晚上,吳問禪忽然把稿子停住,叫楊止波談話。楊止波坐在桌子橫頭,笑道:「這難道報紙上又出了問題了。」

  吳問禪把稿子推在一邊,坐著歪過來,笑道:「這當然不是的。我有私事拜託你老兄一下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那就你說吧,只要辦得到,兄弟無不遵命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