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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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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玉秋的母親呂氏也出來了,她穿一件青布棉襖,有五十來歲。楊止波又是一鞠躬,便道:「在貴會館,驚吵了兩個多月,現在要走了,特意來道謝。」 呂氏道:「楊先生,真好呵,現在又要走了。」 這時,孫庭緒讓楊止波在桌子邊椅子上坐下。楊止波是要走的人,而且孫玉秋叫楊止波不要露出是自己引來的人,所以談一些話,全是上了年紀人愛聽的。後來長班來告訴,吃飯了,這才對二老告別。 飯後,自己坐在泥爐子邊看書,就聽到身後一種剝紙的聲音。回頭一看,正是玉秋姑娘,將身子探進房門。她細了聲音道:「我不坐。你剛才對我父親的話,很好,我有……」 她不好意思地說,把手上一個信封伸了一伸。楊止波道:「給我的嗎?」 孫玉秋笑著,把信封連招幾招。楊止波把信一接,她轉身便走了。楊止波以為是姑娘的情書,笑了一笑,信沒有封口,就連忙抽出來一看。那個時候,白話信還不多。所以全篇全是文言。寫著: 止波先生鑒: 我與先生,好像突然認識,其實有一番緣故,絕非突然也。何時得閒,再與先生談之。尚有一事,我必須明白相告。此處所叫父母,實不是我親生之父母。我在七歲,隨此父親來京,待我相當地好。不過年紀已漸入老境,又兼孤獨,所以見人,總喜歡人家恭維。先生照我言行事,極好。此事無一人得知,我告訴先生,尚為第一人,望極力為我保守秘密。信是倉促寫成,諒之! 玉上 楊止波看完了信,心想,一個很年輕的姑娘,寫的信明明白白,這信裏,有三件大事:一、她認識我有原因;二、她父母不是親生的父母;三、她這話,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。說這是情書,可以,要說不是情書,也可以。 這天晚上,一輪大月亮,照見院子裏,一片雪白。自己快要離開這院子了,楊止波心想,就走一走吧。走在月光地裏,只看到自己孤零的影子,便念道:「四時最好是三月,一去不回唯少年。」 又走了幾步,抬頭看著月亮,正是一隻冰盤也似蓋在頭上。又念道:「東窗水影西窗月,並照船中不睡人。」 自己對著月亮,就緩緩地走上了臺階,正要走進房去,卻對面有人發言道:「先生對這月亮,發著詩興呢。」 楊止波看著是孫玉秋挨著走廊來了,便道:「這是古來的詩,隨便吟兩句,這算不了詩興。」 孫玉秋回頭對自己屋裏看了一看,便細聲道:「這好的月亮,她挽留你呢!」 楊止波道:「這是……」 孫玉秋沒有等他說完,自己趕快就回去了。當她關門的時候,向楊止波一點頭,就關上了門。 楊止波對了月亮照著,心想走還是不走呢?要說不走,今天挽留不走,明天還是要走呀。而況自己要走,這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。這樣想著,就進房去收拾東西。可是一面收拾東西,一面在心裏想著,她說了月亮挽留人,這就讓她挽留住了吧,反正一晚的事情,明天再進《警世報》得了。自己就再住一晚,別讓她說我不懂月亮的美意。他想到了這裏,便不收拾東西了。自己帶上了房門,再到月光地裏,便道:「今天時間已晚,明天再走吧。」 他這樣說著,那放著四盆菊花地方,便掀開一角窗戶簾子。那意思是說知道了。 楊止波到了《警世報》,說是今晚雇不到車子,明天再搬,自然這樣一說,也沒誰追問他。編稿未到一點鐘,雜務進來說,民魂報社社長賀天民來拜見。這裏吳問禪還只說了呵呀,這個賀天民已經進房來了。吳問禪對姓賀的也認識,就立刻介紹楊止波、餘維世兩位。看那賀天民先生時,穿一件灰嗶嘰的狐皮袍子,上半身罩著青嗶嘰的馬褂,手上拿一頂博士帽子,他們都是這樣一套。他是個尖臉,臉上好些個酒糟痣,一雙近視眼,戴一副眼鏡。他笑道:「我聽到說,余、楊兩位先生,都是安徽人,這很好,哪天有工夫,我一定奉請,我們可以談談家常。」 當然余、楊兩位,就敷衍了他兩句。賀天民也不要坐,就對吳問禪道:「我看老兄,天天編報,真是辛苦得很。我和段合肥左右,也談過老兄,很願幫你老兄的忙呢。」 ①段合肥:民國著名政治家段祺瑞,因生於合肥,又稱段合肥。前人,有以地名命名的習慣。如,後面出現的馮河間,即馮國璋,亦屬此類。 吳問禪聽他當著自己的朋友,說出這種話來,一個年紀輕的人,覺得是受不了的,可是,賀天民又是會過幾面的朋友,也不能給他太難堪,便道:「先生,我們這裏是編輯部,除了編輯事務,別的這裏不談。」 賀天民道:「是是。我進你們報館,經過你編輯部,特意進來瞧瞧各位。你們這裏有事,這就不必打攪了。請便請便。」 說著,就把手拱兩拱,就向編輯部外走去。這編輯部不過三間屋子,不像個大報的氣派。可是,要走東邊為大的上房裏去,那就變了,賀天民向東邊走,這就有人替他掀開門簾子。這裏推門進去,便是很大的客廳。這裏擺了七張沙發,上面是三張沙發、兩旁四張,北邊是一張檀木小圓桌,上面插了一瓶花,擺在桌子中心。南邊是兩把椅子、一個茶几,都是檀木雕花的。四圍掛著字畫,都是清宮裏的出品。地上擺著十分厚的織花地毯,踩起一點兒響聲都沒有。 賀天民進客廳來,進門有座衣服架子,隨手就把帽子放在上面。康松軒在北邊門裏出來,笑道:「我聽說閣下早來了。請坐。」 賀天民隨身坐在下面一張沙發上,笑道:「我剛才到你們編輯部裏去,望了一望,倒是一堂雄氣,他們都很年輕。」 康松軒也坐在他邊上一張沙發上,笑道:「這盡是一班大學生,他們的興致是很高的。」 這時有一位他們雇的娘姨,手端了兩蓋碗茶,送在沙發中間圓幾上。而且在旁邊小桌上,拿著一個扁平的盒子來。打開蓋來,裏面盛著紙煙與火柴。賀天民取了一根煙,將火柴點著。這小圓幾上,有個雕了像鴛鴦樣子的木器盒子,裏面放下火柴梗。 賀天民吸著煙,從容道:「你看了新世界的戲嗎?」 康松軒笑道:「這沒有好大的意思,我好久不上這地方了。」 賀天民笑道:「當然,髦兒戲班子,不看也無所謂。可是這裏面,有很多的新聞,就像白大帥的妹妹,這幾天就在新世界自製了很多新聞,要把人去調查得詳詳細細,這是絕妙的一條消息,只要我公自己坐上一回,保你手到擒來。」 ①髦兒戲班子:舊時,全部由青年女演員組成的戲班子。 康松軒不吸紙煙,那娘姨取了兩根雪茄擺在茶几上,自己退去。康松軒將一根移了一移,那就是請賀天民吸雪茄,自己取了一根吸上,把雪茄兩個手指夾著,畫著空間一個圈兒,笑道:「這樣的新聞,我們畫在不登的新聞以內。這在《順天時報》倒是好新聞了。」 賀天民道:「你們有這樣的教規,那也算了。但是,要聞項下,有時是登得極好的,有時又登不如人家。」 他把煙吸完了,將煙頭弄熄了放在木盒以內。康松軒道:「是哪一條新聞登得不如人家呢?」 賀天民道:「這要從細處講來,那就很多了。不要說那些小細的事吧,就拿這回內閣事談吧,好多報上登著,說段合肥要組閣,其實這是一條造謠的新聞。段合肥現在是邊防軍督辦,組閣要比他下一級人來幹,豈能他來幹之理。當時登了出來,合肥左右都哈哈大笑。《警世報》也不免人云亦云,這就是我舉的例子。」 康松軒道:「那不儘然吧,當時他打算組閣,也未可知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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