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記者外傳 | 上頁 下頁


  長班道:「你要看《群力報》,那不是你要看一看今天哪家戲好嗎?香廠有家新明戲院,它造得和上海戲院一樣,你們南方人,這地方包你瞧得慣。至於裏面演戲的角兒,那是更不用提,全是頭等的角兒,人家說三星在戶呵!何以叫三星?就是班子裏有楊小樓、余叔岩、梅蘭芳。這三個角兒,原都要一人領一班的。這次,出奇得很,三個人全在新明戲院,一齊露演。聽他們一次,等於上了三個戲館子,花幾毛錢,真值。」

  楊止波道:「人家說,京城裏人全懂戲,這是不錯的。可是像袁世凱、馮國璋這班人,你們就慢慢地忘了。」

  長班道:「那老袁和馮國璋,算得了什麼?只曉得做大官,要錢,誰記得他?至於這些名演員,那我們的兒子孫子都忘不了他。哈哈!不說了,我去拿份《群力報》你瞧。」

  他抽身出去,一會兒就拿份《群力報》進來,交與了楊止波。

  他拿報一瞧,折得只有一本書那樣大,在左方角上,印了有茶杯大三個字,就是「群力報」。將折的報打開,有兩頁書那麼大,這裏全是廣告。廣告裏面,十分之八,是戲院廣告。字大的,有「群力報」三個字一樣大,小的也是二號字。此外,與各地報不同。把報紙打開,只有大報四分之一那麼大。報頭是兩邊倒,看報這半版是順排,那半版卻是倒排的。你要看那半版,這報頭就倒了。這裏一半是要聞,一半是社會新聞。題目和新聞一律是四號字,題目排在新聞頂上。這兩欄要聞與新聞還一直通欄到底。我們這樣看報,似乎嫌彆扭。但是對一般老顧客,倒很是便利。因為,他們是折成書來看的。

  論起廣告,也是一整版,每家是一長條,這全是戲劇廣告。廣告裏有一條,就是新明戲院。廣告裏有三個人名字並排放著,在廣告頂上,那是楊小樓、余叔岩、梅蘭芳。字真不小,有酒杯那麼大,非常醒目。三個人名字底下,就是其餘的配角。楊小樓名字底下,注的是「惡虎村」。余叔岩底下,注的是「失空斬」。梅蘭芳底下,注的是「貴妃醉酒」。演期是明天。楊止波看完了廣告,重重地拍一下腿,笑道:「好戲,明天我要去看一下,不知道賣多少錢一張票。」

  那個長班還站在這裏,笑道:「這票錢不怎麼便宜,賣八角多錢。來去算一算車錢的話,總要一塊多吧?」

  楊止波聽說,也就微微地一笑。

  因為他到了北京,就剩了一塊多錢,看一次戲,就要花光,這應當考慮一下。後來打聽這新明戲院離這裏不遠,走來走去也無妨。次日,在邢家辦完了稿,這就步行前去。戲院在新世界附近,是個三層樓房子,門前嵌了金字,上寫新明大戲院。進門一個票房全是紅漆,上有玻璃門窗。他想南方人說,北方京戲是好的,可是戲園子裏一片漆黑,還有一股尿臊味。可是新明戲院,卻不是這樣。走到賣票的地方,花去了八角五分買一張池子票。池子就是正對戲臺的座位,北京人就喊這裏為池子。

  他買了票,回家吃午飯。到了第二次來,已七點多鐘了。這時戲已開台,鑼鼓哄咚響起。當年,雖然鑼鼓響了,老北京聽戲的人是絲毫不理的。他要到前三出戲完了,才緩緩地來,以為這才是好戲。楊止波當然有沒這種習慣。進了戲院,一看這台,是縮在牆裏,台前坐著,都好看戲的。樓上三方全是包廂,在正面後方,有些散座。樓下池子,整個是散座。樓下散座,不售女票,女客請她上樓買包廂票。樓下全是黃色的椅子,相當整齊。臺上掛了紫色綢幕,幕的旁邊有兩個出將入相的門簾。這就是當年北京首屈一指的戲院,別家不能比的。此外,還有一個分別,凡是叫戲園的,是女戲班子,北京人又叫髦兒戲。這裏不是女戲班。

  這戲院是對票認座的,楊止波買了第八排自然都看得見。他看一看來的人,真只有兩三成。這就表示好戲還沒有上臺呢。可是當真前三出就沒有好戲嗎?楊止波看那唱《連升三級》的,就覺得很有趣味。過了一會兒,看客多起來了,戲院慢慢兒地熱鬧了。戲都是頂兒尖兒不必細談了。戲散了,看戲人都搶著出去。楊止波被擠著在一邊走,好容易擠到了門口,只見馬車、人力車把馬路都擠死了。

  楊止波擠著走上了大路,那已是十二點半。他步行回家,在關了門的店前,一步一步地走,就聽得這裏有拉著胡琴的聲音,有人照著貴妃醉酒唱上一大段。北京人好唱戲,這還沒有怎樣注意,還是一步一步地走。沒有多路,又一家胡琴也響起來了,唱的人不是模仿梅蘭芳,卻唱了一段《空城計》。楊止波吃上了一驚,這樣夜深,還有人家在學梅蘭芳、余叔岩呀!這樣看起來,他們魔力真大;心想,他們魔力自然是大呵,自己只剩了一塊錢,什麼也不管,買了戲票再說。只剩一塊錢的朋友,還這樣起勁,要是有錢的人,還用說嗎?

  他這樣漫步地走,關上鋪門的馬路,好像寬了許多,因為在馬路上來往的人以及各種車輛,已減少了百分之九十幾了。可是北京的電燈,從這時候起,就亮了起來。遠遠望著街上的燈,像龍燈一樣,在半空裏盤旋。這時有兩輛自行車,挨身經過。其中有個人,走著車子唱道:「離了揚州江都縣。」

  他正唱的是《惡虎村》。楊止波聽著,心想,這三出戲,一會兒都有人學呢。自己正這樣忖度著,走過去的兩輛自行車都停住了,走到近處,看見一個人,似乎蹲在地上系襪帶子,口裏還說著戲,他道:「我們這樣聽戲,真是窮湊合啦。上次,老段過生日,唱了兩晚上戲,就花了兩萬元。兩萬元,就是幾個闊人樂上一樂。要是真賑災的話,這要買多少擔糧食呢?」

  說到這裏,他們騎車走了。楊止波卻不免暗中點頭。心裏又想著,雖然這是街談巷語,多少有點兒正義感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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