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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六回 手足兩參商挾衣佯遁 家庭一牢獄投筆終逃

  寶珠在飯廳之上,和家人這一番舌戰大家都沒奈她何。老太太說:「凡是父母定的婚姻,無論如何郎才女貌,新青年必要推翻。」

  這句話算是抓住了問題的重心,寶珠她並不否認,點著頭道:「對了,就是媽所說的這個理由,譬如有人請客,主人翁無論是怎樣熟識,若是請的客全是生人,我們加入了,總覺得不痛快,甚至乎打聽得在座沒有熟人,我們寧可辭了,不去赴席。你想,吃酒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,我們都不肯去,這婚姻是終身的事情,倒可以和生人混到一塊兒去嗎?所以方家這婚事,就是砍了我的腦袋,我也是不認可的。我的主張,就是這樣,你們無論說我怎樣忤逆不道,我都承認。全家人都在這裏,我的話也說完了,你們打算把我怎麼樣吧?」

  恪忱道:「這個理由不充分。我固然不能強迫你的婚姻,但是你沒有過二十歲,在法律上,我們也可以干涉你和別個男子結婚。」

  寶珠昂著頭冷笑一聲道:「哼,和我談起法律來了,好,談法律,就談法律,我也不怕!就是把我帶到法庭上去了,我也要談談婚姻自由。」

  恪孚道:「不要說氣話了,我們大可以平心靜氣地商量一下子,你不說的是要熟人才可以談婚姻嗎?這也很容易,熟人都是生人變成的,我們可以把方家那孩子找到家裏來,和你先認識,假使你滿意,再進行婚姻問題,你不滿意,這婚姻依然取消,你看這個辦法,好是不好?」

  大家聽了恪孚這種話,覺得是公平之至,她必默認,不料她將頭一扭,板了臉道:「不成!」

  恪孚道:「為什麼不成?同是人類,都可以交朋友,願意就交深一點兒,不願意就交淺一點兒,難道人家和你交個朋友的資格都沒有嗎?」

  寶珠道:「不是那樣說,你想現在我和他並不是朋友,他還死七八賴地要和我們作親,若是他跑來和我成了朋友,他更會討人厭,不容我們分說了。」

  恪孚道:「據你這樣說,不成朋友是不行,成了朋友,依然是不行,反正是不行了。」

  寶珠說著說著,又把大腿抱了起來,將脖子一扭,鼓了兩片腮幫子,只憑她那股子氣,就是水也潑不進去,慢說和她提起婚姻問題這樣重大的事情了。

  恪忱坐在一邊,斜了頭,橫了眼光,也是氣憤憤地望了她,寶珠不說話,恪憂有一肚子氣話,不知從何說起,也是不說什麼,在屋子裏這些人,看他兩人不作聲,也只好不作聲,屋子裏靜悄悄的有了幾分鐘之久。還是邵太太忍不住了,先開口道:「寶珠,你這個樣子不聽我們相勸,你記住,總有一天後悔的日子。」

  寶珠雙手一放,將把著的那條腿,突然向地下一頓,蔔篤一聲響,脖子一扭道:「我不聽勸,我不聽勸,我無論鬧到什麼地步,也不後悔。」

  恪忱道:「寶珠你真有這種勇氣嗎?」

  寶珠道:「有有有,我敢說一千個有,一萬個有。」

  說時,挺了胸脯子站著,也微微地瞪了眼睛望著恪忱,恪忱是穿了西服褲子的,兩手向西服褲子裏一插,也走向前一步,走到寶珠面前,挺了胸問道:「你果然有這個勇氣,你自己去創造一番世界,不必依賴家庭?」

  寶珠道:「不依賴家庭,就不依賴家庭,難道我有五官四肢,就不能自己謀生活不成?說走就走,你們瞧著吧!」

  她說了這話,就一陣風似的,向樓上自己臥室裏跑,找到了一個小提箱子,就在衣櫥子裏撿了幾件換洗衣服,亂向裏面塞著,自己也不知道已經放了多少衣服進去了,嘩噠一聲,將箱子蓋了,還有一大塊衣襟,露在箱子外面,再把一件皮斗篷向身上一披,提了箱子,連撞帶跌地滾了下來。

  恪忱和她鬥口以後,怒氣如火燒一般,聽著她氣勢洶洶地要走,心裏也有些恐慌,若是她果然借著這個機會走了,那也是自己三言兩語把她逼走的,這個責任就重大了。但是已經賭了這口氣,要自己拉她回來,又是丟面子的事,也只好置之不理,心裏想著,她不見得真會走的,有個人前去勸她就好了。他有這個感想,在這屋子裏的別個人,也未嘗沒有這個感想。邵老太太便道:「這孩子真有些胡鬧了,你們哪個去轉圜一下,她那個脾氣,真許跑起走了。」

  恪忱大聲道:「幹嗎?隨她去,她走,她飛上天去!」

  那下樓的木板梯,正在這走廊右角,寶珠咚咚地由樓上下來,飯廳裏全可以聽見,恪孚一看玻璃窗外,有個人影,料著是寶珠。他究竟是個老實人,恐怕這件事會鬧真了,立刻搶著跑出屋子來,先一伸手,將寶珠提的箱子奪了過來,然後一手揪住她的斗篷道:「你真個要走嗎,那不成了笑話?」

  寶珠上樓撿衣服的時候,曾將時間一再地展長去,以為母親一定會來挽勸的,及至許久的工夫,不見母親上樓。當下樓的時候,就故意把梯子拼命地踏著響,這時二哥上前來攔阻,心中倒為之安慰許多。可是表面上她依然很強硬,一手扯住自己的斗篷,一手來奪箱子,跳了腳道:「你別攔我,人家料定我不能獨立生活,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句話,我倒要做著試試看!」

  恪孚道:「你就是要去獨立生活,也當慢慢地有個計較,何必說走?」

  寶珠手裏依然搶奪著東西不放,亂頓著腳道:「我要走,我要走,我非走不可。」

  恪孚一面搶奪東西,一面帶拉著她向屋子裏走,她也就了那個勢子,跟著恪孚向裏邊走。可是她到了屋子裏以後,脾氣更急,連連跳著腳道:「你們不讓我走,又不容我好好地過日子,鬧得我進退兩難,難道非把我逼死不可嗎?」

  說著話。放了手不搶奪東西,歪了身子,坐在一把椅子上,鼻子呼呼出氣。恪忱忍不住了,便瞪著眼道:「你打算怎麼樣,你就說吧,反正你抱定了主意,我也抱定了主意,無論怎樣說,你還沒有得著婚姻自主的機會,我就憑了這一點,可以不放過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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