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胭脂淚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正芳站在這裏看信,寶珠也站在她身邊同看,等她看到這裏,向她微笑道:「你瞧瞧,令兄未免誇獎我過分一點兒了,我這樣一個人,配說犧牲一切,去和民族爭光嗎?」

  正芳將信收起不看了,笑道:「你說這話,我有點兒反對,愛國的事人人能做,不過各盡各的心力去辦,這有什麼配不配?」

  寶珠將信接過去,依然拿了那張字體寫得加大些的,注意默念,搖搖頭,微笑了一笑,正芳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寶珠笑道:「令兄所期望于我的,太偉大了,竟是要我犧牲一切呢。」

  她很坦然地說了出來。正芳覺得辟之之辭,有些雙關的意味,倒不由得臉上一陣緋紅。寶珠坐在她對面椅子上,也有些知道,就向她笑道:「男子和女子初交朋友,總是把女子看得十分高貴的,其實那完全是一種客氣話。到了後來,慢慢地自然會看出女子的弱點來了。所以令兄誇獎我的話太多,我倒有些慚愧。」

  正芳道:「不是我說自己哥哥,他們這路角色,都是善於恭維人的,倒不一定限於女性。你想這些愛國運動、群眾運動,雖也是公益的事,可是人總是利己的,偶然為之,沒有什麼,久而久之,費時耗財,並無所得,人家就會厭倦下來。所以做領導的人,恭維人家幾句話,也是不得已的事。」

  寶珠聽她這話,明明是批評毛正義不好,其實是說他好,寶珠不願多駁,微微一笑而已。

  正芳時時看到寶珠有種不含好意的微笑,分明是不能以正義之言行為然,多說也是自討沒趣,因之只坐著談些別的話。坐了一二十分鐘,就告辭走了。正芳送到大門口,笑道:「沒事來談談啦,人生在世,有了今天,可不知明天怎樣過。」

  正芳聽了這話,倒有些奇怪。但是因為人家已送到大門外,不是說話的地方,就含糊答應而去。寶珠氣憤憤地自行回房去了。可是寶珠之氣,並不是生毛正義的氣,卻是生她家裏人的氣。原來昨天晚上,她大哥恪忱,由外面回來,把她請到書房裏,正色向她道:「方家今天已經派人和我正式開談判了……」

  恪忱只說出方家兩個字,寶珠的臉上便已變色,只讓哥哥說了一句,就站起來道:「我不知道什麼方家,這種話不必和我提。」

  說畢,就走出書房來了。邵恪忱對於妹妹的婚姻,本也不定要強制執行,只是看到妹妹如此不受商量的樣子,心中也是很為生氣,便嚷道:「有我活著一日,我決計不能讓你去做浪漫女子,敗壞門風,咱們往後看吧。」

  寶珠氣得哭了一晚,今天一人跑下樓來,躲在書房裏看書,不理家人,因正芳來了,不願讓她知道這事,所以強為歡笑地陪著談話。

  這時,正芳去了,她又不免勾起一腔心事來,只是坐在書房裏一張靠椅上,用一隻手撐了頭,望了那燒著火的鐵爐子出神,她想得很奧妙,在鐵爐子裏的煤,它是太古時代的樹林,埋在土裏頭有上萬年,於今被人挖出來,送到鐵爐子裏去,只是幾十分鐘,便變成了煙和炭,它藏在土裏,保持了上萬年,現在只幾十分鐘,就把固有的形態變了。人生在世,幾十年光陰,一口氣不來,也不過是埋到土裏去,而且還不能像煤這樣,可以保持上萬年呢。那麼,在現時有口氣的時候,為什麼不找個樂子呢?若是一個女子,嫁不著一個好丈夫,怎麼受用,精神上也是不痛快,那就算白活了一輩子罷了。我為了自己終身的幸福起見,無論家裏人怎樣地壓迫我,我也要抵抗著。

  如此想著,主意拿定,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一個老媽子跑來相請道:「開飯了,還是給您一個人另開呢,還是吃過了飯給您下一碗面吃呢?」

  寶珠道:「幹嗎另開?我還有什麼不敢和他們在一群吃飯的嗎?」

  說著話,就自己向家人吃飯的堂屋裏來,這裏一張圓桌上,有她的大哥恪忱,大嫂蕙芬,二哥恪孚,二嫂月清,母親邵老太太,姑母張太太,極新極舊的人物都有,各人的眼光,不約而同地,都集中到她身上,她很坦然地,在自己餐餐吃飯的原有地方坐下。

  邵老太太手上捧了筷子碗,眼睛可不住地向她身上看來。寶珠也不說什麼,先用勺子舀湯,然後拔起筷子吃飯,不過不知是什麼緣故,她卻連連發出兩聲不自然的咳嗽。大家在桌上,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,不肯談話,僅僅是月琴說:「今天的油菜,炒得很好吃。」

  蕙芬答應了個哦字,邵老太太究竟是忍不住了,用個大瓷勺子舀了湯喝,將勺子放在飯碗上,望了恪忱,放出很鄭重的樣子來道:「方家昨天怎麼說?」

  恪忱對著寶珠很快地看了一眼,有句話還不曾說出來,寶珠立刻將筷子碗雙雙地放在桌上,將臉一板道:「我們現在不討論這個問題,行是不行?我覺得天下無論事情,不大似吃飯,決不能把飯不吃來談別的問題。」

  說畢,向著大家將巴掌一拍。恪忱真不料自己一句話還不曾說出來,寶珠當先就是一攔頭板,待要發作,大家都在吃飯的時間,吵鬧起來,這一餐飯便要中止,只好忍耐著,對邵老太太看了眼道:「回頭再說吧。」

  於是大家鴉雀無聲的,個個扶了筷子碗吃飯。寶珠明知道大家肚子裏想心事,她肚子裏可有了。她肚子裏的算盤,以為無論你們怎樣地批評我,我總把定我的主意幹,大不了,我脫離這個家庭,也沒有多大的關係。她如此想著,倒是有笑嘻嘻的顏色,露到臉上來。吃完了一碗飯,照她的飯量而論,已經是夠了,她還坐了桌上不走,用勺子舀了許多湯到碗裏,將碗晃蕩幾下,然後喝下去。邵太太偷眼看她那從容不迫的樣子,料著她胸有成竹,預備大吵,可就不敢多說。吃過了飯,起身就要走,恪忱站起來,將手一攔道:「二媽慢走,大家來把寶珠這問題解決了。」

  邵太太皺了眉道:「有話好商量呀,何必先生氣呢?」

  也就只得依然坐下。寶珠坐到靠牆的一把矮椅子上,用手抱了大腿。鼻子裏哼了一聲道:「拼了一身剮,皇帝拉下馬,我怕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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