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胭脂淚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正芳笑著,也就回宿舍去了。毛正義把事情辦到了這裏,總算安了一半心,才很高興地回公寓去。他是一個出風頭的學生,開會的時間多於吃飯,會客的時間又多於讀書。所以雖是住在公寓,他也買了兩間房,一間做臥室兼書房,一間做會客室兼辦公室。辦公室有一張半舊的大餐桌子,桌子正頭,在牆上高高地貼著中山先生的遺像,下面一張紙用藍墨水寫了總理遺囑,兩旁一副對聯,也是藍字,照例是「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須努力」那十二個字。右壁牆上掛了一張國恥地圖,其餘便是尺來長的幾張白紙標語,那最得意的一張標語,緊對了左向的臥室門,乃是「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」八個字,在這裏幾點上,很可以知道毛正義之為人。

  這屋子裏除了一張大餐桌、十幾個方凳之外,並無別的陳設,這也因為是不需要。倒是有個報架子放在牆角,上面掛了許多報紙。毛正義進房以後,見大餐桌上疊了五六份大小報紙,正是自己匆忙,今天未曾看報,就出了大門了。於是坐下來翻翻報紙,看看報時,報紙上特號字的題目,卻登的是外交失敗種種消息。在往日看了之後,一定要打開日記簿子記上一大篇,今天可沒有這種閒心事。翻翻報之後,將報疊著推到邊去。正待起身到臥室裏去烤火,公寓裏的茶房,可就送進一疊信封來,都放在桌上。

  那封信上全是貼著一分郵票,由本城發出來的。拆開信來看,十封信有八封信是油印品,三封信是宣言書,兩封是工作報告表,三封是開會通知單,其餘寫的兩封,也是討論愛國運動事情的。這才把他提醒,今天正午一時,幾個親密的同志,開總選預備會的小組會議,地點就是這裏。今天正預備寫一封信給邵寶珠,向她道謝,這樣一來,一點鐘開會,非四點鐘不能散,就沒有法子寫這封信了,倒不如趁著他們未來之前,先把信寫起來,趕著把信發了。如此想著,就趕快掩上了房門,打開書桌抽屜,取出一束美術的信封箋來。

  原來他昨天由正芳那裏回家,就在洋紙行裏順道買回來的。信箋是玫瑰色畫橫格的,倒也無所謂,這信封可在右角上凸印個長翅膀的赤體小天使,拿了愛情之弓箭,向前射去,左角上有一顆心,其間正串著愛情之箭呢。將這個寄給邵寶珠,那不啻就是說,向她的芳心上試上一箭了,寶珠若是默契了,自然是千好萬好,縱然不大願意,一個信封上,有點兒暗示的愛情圖畫,哪有什麼關係呢?他如此想著,覺得是很妥當,於是拿起鋼水筆,就其聲颼颼地在信紙上寫了下去。

  他的書桌,是面窗而設的。他伏案寫字,可是不住地抬了頭向窗子外看去,看看有人來了沒有,一看到人來,立刻就把信紙信封一齊向抽屜裏放了進去。原來一人寫信,是不覺得時間久。其實這已到了開會的時間了,一個朋友來了,其餘的朋友也都來了,不到十分鐘,外面房間裏,已經來了八位同志,圍了大餐桌子坐定。今天是在毛正義家開會,毛正義就道:「現在出席的人,已經過半數,可以開會了。今天應該推阮忠實同志主席。」

  原來這阮忠實是火車工會的常務委員,雖然是穿件灰布大襖,和西裝先生在一處,但是他工會裏的人多,這個小組織,對他是特別優待。這一說,大家都鼓掌。於是阮忠實就在桌子橫頭中先生遺像下坐下,當了主席站著道:「恭讀總理遺囑。」

  於是兩眼微閉,垂著頭口裏念念有詞,在座八位同志都祭神如神在地板了面孔,眼睛直視,誰不瞧誰。他念畢,又道:「靜默三分鐘。」

  於是大家都垂了頭不作聲,三分鐘,本來是極短的時間,可是一到靜默起來,就比三小時還長。

  毛正義往日靜默,都是在肚子裏預備發言稿子,今天可想起寫給邵寶珠的信來,發覺其間有幾句話,大是不妥。他旁邊站的一位汪有威同志,昨晚上打麻雀牌,摸了四筒起來,換著打一筒出去,讓人家和了清一色,輸了十多塊錢,這時想起,十分後悔,不由得把腳一頓。他的腳這樣一跳,把毛正義倒驚醒過來了,抬頭看時,靜默的三分鐘已經過去,大家都坐下了。這時有位同志已站起來發言,他便坐下去聽著,聽這位同志所說的很有道理,仔細一想好像在哪裏聽過。後來想起來是《外交雜誌》上的一篇長篇論文《論中日美俄多角關係》,聽了十分鐘,講演人還只說了論文一個帽子。

  料著這篇論文,還要背下去的,於是悄悄地走回臥房去,把那封愛情之箭的書信,自己重校了一番,不妥的地方,都修改了,將信口封了,由那邊臥室門走到院子裏去,將茶房叫進一個來,把信交給他,讓他去發快信,並且給了一毛錢,讓他去坐車。本來這種信,也無鬚髮快信。但是不發快信,沒有郵局的回執,怕茶房落下票,將信扔了,就為小失大了。他如此想得周到,總算是忙裏偷閒,不誤所事的了。他把這封信交出去以後,仍由臥室彎到這邊會場上來,那位同志,還是在那裏講中日美俄多角關係。走進來以後,不便再走了,只得坐下來靜聽。可是他靜靜地聽著,心中卻計劃著邵寶珠接到那封信,應該怎麼樣。想著,想著,忽然想起一個缺點來,心裏卻不免叫出連珠似的苦,這可以說是智者千慮,必有一失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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