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胭脂淚 | 上頁 下頁


  祝長青道:「可不是?我也不知道什麼事,你可以早點兒回家去了,外面很冷呢。」

  寶珠在電話裏格格笑了起來道:「這倒要你惦記著我呢!對了,我也該回去了。你既要出門,恕我不到公寓裏來看你了。」

  電話裏頓一頓,長青道:「我昨天寫的一封信,你收到了嗎?」

  寶珠道:「收到了。可是……再談吧。」

  說畢,把話機掛上,就回到小屋子裏去了,桌上放著的一杯咖啡,水面一點兒熱氣也沒有,用那小匙子挑了一匙子,放到嘴裏,冰冰涼的。夥計見她用茶匙子在杯子裏攪個不休,便問道:「小姐,這個涼了吧?要不要換杯熱的?」

  寶珠手裏拿著小茶匙子,依然不斷地在杯子裏攪著,夥計問她的話,她就在鼻子裏哼著,點了點頭,夥計以為她認可了,就新做了一杯熱咖啡端來,寶珠一抬頭道:「怎麼你又給我來一杯?」

  夥計道:「我問你來著,你不是說再要一杯嗎?」

  寶珠點點頭道:「好吧。」

  於是一人坐在屋子裏慢慢地喝著那杯咖啡,不知不覺地,也就把那杯咖啡喝下去了。夥計料著她是不會再喝的了,就擰了一個乾淨手巾把來,寶珠接了手巾把,且不擦嘴臉,向夥計道:「給我再來一杯,熱熱的。」

  夥計聽說果然又倒了一杯咖啡來,心裏就想著,這位姑娘有點兒奇怪。寶珠坐在屋子裏,又拿著小匙子,一杯一杯向嘴裏送了去,茶匙送著不停,人也不抬頭,等這杯咖啡又喝完了,夥計不打手巾把了,索性走過來問道:「小姐,你還要點什麼嗎?」

  寶珠偶然抬著頭看到門外壁上掛的大鐘,已是十一點有半,便搖了搖頭,夥計以為這個人有什麼神經病,不敢多招她,說了多少錢,閃著站在一邊。寶珠會了賬,將大衣皮領子扶起,又是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走著。這個時候,大雪已停,街上店鋪裏的人,紛紛出動,將門前的雪掃去,寶珠只挑那沒有雪的路走,自己忘了是該到哪裏的。

  及至猛然抬頭一看,卻是安樂公寓那條小街上,自己心裏不免好笑起來,心想:祝長青分明聽了朋友的話,拒絕我了,我還是向他這條路上走,女子真是癡心咧。她如此想著,不免猶豫著未走。卻見兩個西服男子,穿了獺皮領子的大衣,各在肩膀上掛搭著一雙溜冰鞋,那鞋子胸前一隻,背後一隻,倒仿佛鄉下人背的馬褡褳子。這一對人過去,又是一個西服少年,左手夾著一個穿灰鼠大衣的女子,右肩上也搭了一雙溜冰鞋,那女子毛絨套手上,也提了一雙溜冰鞋。這兩年來,是北平市上,冬季最摩登的人物了。這男子表示著歐化,能溜冰有愛人,這不須猜,一定是趁著大雪之後,到中南海去溜冰的。這種人當然是知識階級,同時,也是小資產階級,他們不也是忘了愛國取樂的嗎?中國青年,像他們這樣的,還是很多很多,要像祝長青看看電影,寫寫愛情信,還不見得是什麼大壞人呢。

  一人正如此想著,一個穿西服的少年,很匆忙地擦身而過。因為寶珠並沒有留意著,兩人一碰,地下原是很滑,碰著她向旁邊一閃,幸是在這裏靠了一堵牆,不然,就要滾到雪地裏去。那人回頭看到,立刻掉轉身來,取下帽子,向她一鞠躬道:「真是對不住!因為我心裏有點兒事情,走得慌張一點兒。」

  說時,只賠了笑臉。寶珠本來向他睜了兩眼。一看他是二十多歲的青年,體格長得很強健,他的大衣小口袋上,並不像旁人塞著一塊花手絹,他卻綻著一塊白的圓布,上寫著「抗日救國」四個字,大衣大袋裏,插了一大卷印刷品,也有「抗日」兩個大字露在外面。這種人和肩膀上掛著兩隻溜冰鞋的人多少有些分別,人家無意撞了一下,又是那樣子客氣,不能再予人家以難堪。因之在注視看人家面孔的一刹那,她的意旨已經轉變了,也沒有回答那個人什麼,只在他十分客氣的時候,和他微微地點了個頭。他並不像別個男子,只要女子給一點兒顏色,就要涎皮賴臉,找著機會親近,他卻是毫不留戀地,自己戴上帽子就走了。然而他究竟是個有事的人,走得很匆忙,不知如何,他袋裏的那一卷印刷品,竟落在地下,他是頭也不回地去了,落下了這卷東西,他並不知道。寶珠因地下有些融化了的殘雪,恐怕把紙卷打濕了,彎腰就把這卷東西撿了起來。展開看時,也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,只是裏面有一本薄薄的賬簿,記著一個團體支付賬目,待要叫那人時,他已去遠了。心想:這賬簿著是要緊文件,他必定會回到這裏來找的,於是略站了一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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