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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(4)


  說著,蔣媽抱了一個大包袱來,見佩芳回來了,卻笑著向後退去。梅麗看了這種情形,覺得用了這些年的老媽子,還是不免見財起意,一點規矩和情面也不顧,可見人家有錢有勢,是坍不得台的,一坍台,各人的醜相都露出來了。她如此想著,卻又不信空屋子裡真會有鈔票可撿,於是自己也就走了幾間屋子,伸著頭向裡面去看看。

  一個屋子還罷了,惟有那一間更套著一間屋了的所在,空空洞洞的,寬大許多。一人咳嗽著,屋子裡似乎還有迴響,加之屋子裡花格子的雙合小門,被人震動,有些搖撼,仿佛空屋子裡東西有些作怪,嚇得一縮腳,立刻就回去。她來看空屋子的時候,一徑地走來,不覺走了幾個院子。這時走回去,經過燕西住的舊院,是個火場。天已晚了,一抹殘陽,在禿牆上照出金黃色來,映得這院子很是淒涼。有幾根沒有燒死的瘦竹子,被風吹著,在瓦礫堆裡,向梅麗點著頭,好象是幾個人。

  梅麗不覺身上一陣毛骨悚然,掉轉身子就跑,走過月亮門,忘了跨過門檻,撲都一聲摔了個大跟頭。所幸無人看見,站起拍了拍兩腿的黑灰,跟著就向佩芳院子裡來。到了屋子裡,還是不住地喘氣。鳳舉看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,便問為了什麼?梅麗說是看到空屋子害怕。鳳舉倒說她太孩子氣。佩芳也笑了一頓。梅麗有些生氣,就不和他們說什麼了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她只用開水舀了大半碗飯吃,就說有些頭暈,自去睡覺去了。

  次日一早起來,天色依舊是那樣昏沉沉的,又是黃沙天。當梅麗起來時,陳二姐在院子裡徘徊著,只管抬了頭望著天上。看到梅麗來了,便道:「八小姐,天氣非常之壞,你今天不要出城去罷。」

  梅麗道;「不行,我馬上就要走。昨天晚上睡在這裡,就象在大廟裡一樣,一點人聲音沒有,向窗子外看著,黑洞洞的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今天大少奶就搬家了,晚上又不在這裡住。」

  梅麗道:「晚上不在這裡住,就是白天,我也有些害怕。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爺走了,我怪難過的。到山上去混一兩天再回來,就不覺得了,你找車夫開車罷。」

  鳳舉在屋子裡收拾東西呢,便答道:「車子是有,汽車夫是借用幾天的,昨晚上他就走了。你要出城,只好讓金榮開車子送你們去。」

  梅麗只要有人送,倒不拘是哪個,就要陳二姐去催著金榮開車。金榮正也想去見金太太,好決定個下場辦法,就很快活地答應開車。梅麗一動了要走之念,比什麼人還急,忙著梳洗了,就和鳳舉告別。佩芳一直送到大門口來,向她笑道:「這樣的黃沙天,你也是一定要走,見了老太太,可別說是我們不留你。你對老太太說,我們今天就到新屋裡去住,這邊算是完全空出來了。」

  梅麗答應著坐上車去,等了許久,卻不見陳二姐出來,梅麗急得只是跳腳。蔣媽跑出來報告道:「小姐下午再走罷,陳二姐忽然腦袋發暈起來,上不得車。」

  梅麗道:「上不得車,她不去就是了,幹嗎要我等著呢?」

  說著話時,用手敲著座位前的玻璃板,向金榮道:「你快開罷。」

  金榮一想,好在是自己的車子,下午再跑一趟,也沒有什麼關係,於是開了車子就飛奔出城來。

  出城以後,風雖不大,那黃沙下得卻是極重,幾丈路以外,就有些模糊。金榮雖是將車子開得極慢,還碰傷了一條野狗。他只得一路按著喇叭,慢慢前進,比人走路,也快不了許多。梅麗急著跺腳道:「什麼時候才能到呢?急我一身的汗。」

  金榮索性不開車了,扳住了閘,回轉來,用手絹揩著額頭上的汗道:「我的小姐,我的心碎了。現在連五丈路以外的東西,全看不見,別說怕碰著人,碰上了一棵樹,或者開到水溝裡去,那怎麼辦?我瞧是慢慢地走,走得比人慢才行。到了萬壽山,把車子寄在車廠子裡,再換洋車走,那就安心得多了。」

  梅麗鼓了嘴,氣得不作聲。梅麗坐在車子裡,恨不得跳了出來。想了許久道:「不如回去罷。」

  金榮道:「回去路也不少,一樣地怕出毛病呢。」

  梅麗沒有什麼可說的了,只向車子外張望。過了一會,有幾匹驢子,挨車而過。驢子上的人,都向車子裡看來,其中一個,卻是謝玉樹。兩個人打個照面,隨著點起頭來。謝玉樹向車子看看,以為是出了毛病,跳下驢子,就向金榮問道:「是車子壞了嗎?讓我去和你找幾個人拉罷。」

  金榮和他本是很熟,便道:「車子沒壞,只是我不敢開。黃沙特重,我怕撞了人。到了萬壽山,我把車子存到車廠子裡,我就可以雇洋車,送我們小姐到西山去了。」

  謝玉樹就走到車門邊,向梅麗道:「八小姐,要不然,請你騎我的驢,我先送你到頤和園門口,等著你們管家,省得在車子裡著急。」

  梅麗開了車門,站在車子邊,笑道:「我騎驢讓謝先生走,我也是過意不去呀!」

  謝玉樹道:「這也無所謂。」

  他只說了這句話,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釋法,也是向梅麗站著。和他同路走的幾匹驢子,早是走遠了,那個驢夫站在驢子後面望了他兩人,只是呆著,可又說不出什麼來。正猶豫著,他發現路旁月老祠邊,停有幾輛人力車,他就插嘴道:「那邊有空車,先生,你還是騎我的驢,讓這位小姐坐了車子去,你看好是不好?」

  謝玉樹向著他手指的所在看去,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,你快去把車子叫過來罷。」

  梅麗笑著,倒是並不推辭。驢夫把車子叫了過來,那車夫看是坐汽車的小姐要坐車,不肯說價錢,只管讓梅麗上車,說是瞧著給。梅麗也就只好上車,笑起來道:「現在算是人力車上前,要等汽車了。金榮,我在哪裡等著你呢?」

  金榮聽說,倒愣住了,頤和園外面,雖然有一條小街,開了幾家茶飯鋪,可是那種地方,如何可以讓小姐進去?想了許久,才笑道:「除非是咱們倒退回海澱去,那裡可以找出乾淨點的地方坐著,我把車子安排好了,再坐洋車重來,同到西山去。」

  梅麗道:「怎麼著?來來去去,我們是要在大路上游春嗎?」

  謝玉樹道:「我倒有個法子,過去不遠,就是敝校,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著。貴管家把汽車開到那裡,我可以找個地方安頓著。我聽說兩位伯母都在西山,我今天沒事,然後我可以送八小姐去,順便和伯母請安。」

  梅麗笑道:「那可不敢當。」

  金榮道:「就是這樣辦罷,八小姐可以到謝先生學校裡先等一等。」

  說著話時,謝玉樹又騎上了驢背,笑向梅麗道:「趁這個機會,到敝校參觀參觀去,不也很有意思嗎?」

  梅麗心裡可就想著,這有什麼意思?不過面子上,倒不十分拒絕。只好說:「好,我瞧瞧去罷。」

  人力車夫早是不肯將買賣放過,扶起車把,就拉走了。謝玉樹一提韁繩,驢子由車後也追了上去,緊緊貼著,向前走來。一車一驢,慢慢地在柳樹林下,走到黃沙叢裡去,漸漸有些模糊了。金榮看到,卻想起一件心事,那年春天,七爺騎馬游春,不就是在這地方遇著七少奶奶的嗎?這個樣子,很有些相象,而且他二人,似乎也很有愛情,不過金家不是當年了,他倆將來又要演出一些什麼悲歡離合,可不得而知呢。世事就是這樣,一場戲緊跟了一場戲來,哪裡一口氣看得完呢?正是:

  西郊芳草年年綠,多少遊人似去年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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