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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(3)


  燕西搖了頭道:「不!三杯同大道,至少還得來上一杯。」

  玉芬且不答覆他的話,先用眼睛,看看同桌的人,是什麼顏色?敏之很知道這其間的用意,便向燕西道:「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,到車上去躺著。出起門來,我們都希望你照應我們一點兒。這個樣子,倒會要我們去照應你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香檳酒象甜水一樣,要什麼緊?多喝兩杯,也不過開開胃口,與腦筋不相干的。」

  梅麗靠了燕西坐著的,手上端了八成滿的一杯香檳,放到嘴邊,抿了抿,然後笑向燕西道:「喝罷,七哥我陪你一杯。」

  燕西自己走下席來,在旁邊桌子上拿起香檳瓶子,就向酒杯裡倒,站在那裡舉杯子對梅麗笑著,也不說什麼,端起杯子來就喝了。梅麗只喝了半杯,搖著頭就放下了。玉芬笑道:「夠大道的了。你可以止矣了吧?」

  燕西放下杯子來道:「好!要喝到火車上喝去,我不喝了。」

  大家說笑著吃起來,把這喝酒的事,就揭開去了。

  到了上咖啡的時候,燕西首先站起來,笑道:「我們可以先上東車站瞧瞧去了。」

  說著,和茶房要個手巾把,先走出食堂去。梅麗在後面跟著走了來,笑道:「七哥!我們一塊兒走,咱們不過一兩小時的盤桓了。」

  走到正陽門那箭樓下,燕西對箭樓看看,然後向那對石頭獅子呆立著點點頭道:「朋友,我們再見了。」

  說畢,還把手一揮。梅麗攙了他一隻手道:「你真有些醉了嗎?」

  燕西且不理會她的話,又向前門大街,來來去去的行人車馬,注視了一番,然後昂著頭歎了一口氣。梅麗以為他是真醉了,挽了他那只手胳膊,就拖向東站裡面走。車站行李處,金榮、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當了。見燕西走進來,便迎上前道:「七爺就來了,早著呢,開車還有一個鐘頭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先來瞧瞧。」

  於是金榮在前引路,將他兄妹引上頭等火車去。敏之三人,共要了兩個包房,而且是兩房相通的。二人走上車來,燕西先歎了口氣。梅麗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四海為家,今天出門,你幹嗎總是這樣不快活?」

  燕西坐著望了她道:「妹妹,你瞧,我們鬧到這步田地,我過得無路投奔,只好去出洋,這還有什麼快活嗎?你要知道我這回出洋,自己的前途,一點沒有把握。能不能回北京,固然是不能說,就是能回北京,也未必還是坐頭等車來吧?所以今天離開北京,我是大大地要變更環境的了,想起這樣親密熟悉的北京,我能不歎上兩口氣嗎?」

  梅麗聽了他的話,不由得心裡有種深深的感觸,立刻也是眼圈兒一紅,兩手按了膝蓋,在那軟椅上坐著,還只管低了頭。燕西到了此時,也沒有什麼話可說,在網籃裡翻出一筒煙捲來慢慢地找著火柴,慢慢點了煙捲抽著。偏頭看車外月臺上的來往男女,只管出了神。也不知道有多少時候,回過頭來看時,只見梅麗臉上,掛了兩條淚痕。她手上捏了手絹,不住地在兩腮上揩著。

  燕西道:「你這又是小孩子脾氣了,剛才你還教導我,說是要四海為家,怎麼只一會兒工夫,自己倒哭起來了?這不是笑話嗎?」

  他不說則已,一說之後,梅麗索性嗚嗚咽咽,放聲哭將起來。燕西低聲道:「不耍小孩子脾氣了,送客的人是很多,一會子讓人看到了,你看那有多麼不好意思。」

  梅麗極力將哭忍住,用手絹不住地擦了眼睛,便默然地坐在一邊。

  燕西向外看看,只見劉寶善、孔學尼這班熟朋友,共到有二三十位,很雜亂的擁在月臺上站著。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,伸出頭來和大家打招呼。這一群人,自己也不知道和哪個人說話合宜?只是誰走近來,他就向誰點頭說上兩句。接著敏之、潤之上車,送客的女眷們,也陸續的來著,人叢中立刻加上了一種脂粉香味。有些女眷們,比較親近些的,都走到車上來談話。

  這時除了兩個包房裡已經擠滿了人而外,就是包房外的小夾道,也是擁擠著許多人。來往的人,都感著極不便利。敏之就出包房來向大家點頭道:「各位請便罷,這樣擁擠著,在車上怪不舒服的。」

  大家上車來,本是送出洋的遠客,可是到了車上,找不到遠客話別,卻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說話,這也很感到無聊。既是敏之請大家下車,有些人趁機下車去了。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,還在車上坐著。後來金府上的人,也因鐘點到了,陸續下車。梅麗坐在燕西那包房裡,總還不走。燕西道:「快要打點了,你下車去罷,要不然你會讓火車帶到天津去的。」

  梅麗站起來,看了看手錶道:「還有十分鐘呢,我再坐一會罷。」

  燕西不但是對於這位妹妹,對於全火車站的人,可以說都捨不得離開。梅麗向車子外看了許久,都呆住了。敏之走過來握著她的手笑道:「好妹妹,你下車去罷,真要讓我們帶到天津去嗎?這一別,也沒有多久的時候,也許兩年三年一齊都回北京來了,也許兩年三年,我們都在歐洲相會。」

  梅麗道:「怎麼會在歐洲相會呢?」

  敏之笑道:「這話倒虧你問,難道外國就許我們去,不許你去的嗎?」

  正說到這裡,當當當,一陣打點響,車上就是一陣亂,送客的人紛紛下車。敏之也催著梅麗道:「下車去罷,下車去罷。」

  說著,就挽了她一隻手胳膊,扶了她走出包房來。梅麗也怕讓火車帶走了,匆匆地就向火車外走。走到月臺上時,看到那些送客的人,都高舉了帽子,在空中招展。車子裡的人,也不能再有什麼話可說了,只是笑著向送客的人點頭而已。百忙中,汽笛嗚嗚叫著,火車撲通地響了起來。車輪子向東碾動,已是開車走了。車窗子裡的人,慢慢地移著向遠,敏之、潤之都拿了一條長手絹,由窗戶裡伸了出來,迎風招展。但是人影越遠時,車子已走得越快,許多人由窗戶裡伸出手來揮帽子揮手絹,已經認不出來那是敏之、潤之的手了。梅麗手上也是揮了手絹,還跟著火車跑了幾步,然後突然站住,向火車後影子都望呆了。

  這其間,惟有燕西作的法兒最令人注意,他用幾十丈的小紙條,卷成了個小紙餅,早是把紙餅心裡的一個紙頭抽了出來,交給車下站的道之,他在車窗子裡捧著紙餅。火車開了,紙條兒由裡抽動,拉得挺長。不過幾十丈長紙條,終於不夠火車一分鐘的牽扯,當梅麗看著發呆的時候,道之手上,兀自捏著在地上拖長了的紙條一端。紙條兒拉不住火車,火車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,載出了東便門。燕西在火車上先是看不見家人,繼之看不見北京的城牆,他與北京城的關係,從此停頓一下了。

  燕西出了東便門,這裡送的人,也紛紛出了東車站。梅麗是跟著道之住的,這時卻不上道之的汽車。自己家裡一輛大汽車,今天鳳舉還坐著,梅麗就和佩芳一路上去。道之在車上還開了車門喊著。梅麗道:「明天我要坐這車到西山去,今天不上你那兒了。」

  於是跟著鳳舉夫婦一路回烏衣巷來。到家以後,大門口鴉雀無聲。大門半掩,下車直走進去,也無人問。樓門下,原來第二道門房的地方,一張舊籐椅子,有個老門房在那裡打盹。人走到身邊,他才猛然站起,鳳舉原來極講家規,現時卻也不去理會他。走了進去,一重重院落,都是倒鎖著院門。鳳舉這院子裡,門雖是開的,房子裡東西,都搬得堆疊到一處,中間屋子,更是四壁空空的,而且是一個人沒有。佩芳便連連叫了兩聲乳媽和蔣媽,走廊外有人答應著走了出來,並不是蔣媽和乳媽,乃是金榮和他姊姊陳二姐。佩芳道:「蔣媽哪裡去了?」

  陳二姐笑道:「這些空屋子裡剩下來的破布頭,破紙片,清理清理,裡面可有不少的好東西,真許在裡面可以尋出鈔票來。大家都不在家,他們為什麼不去撿一撿便宜?」

  佩芳道:「乳媽罷了,來的日子不多,蔣媽是見過世面的,何至於鬧到這步田地?」

  陳二姐笑道:「在這兒雇工的,誰不是這樣?這也不是蔣姐一個人的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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