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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一回 驢背遇窮途曇花一現 禪心傷晚節珠淚雙垂(3)


  金太太回頭對二姨太道:「你看,那烏煙瘴氣的一圈黑影子,就是北京城,我們在那裡混了幾十年了。現時在山上看起來,那裡和書上說的在螞蟻國招駙馬,有什麼分別?哎!人生真是一場夢。」

  二姨太用手一指道:「你看,那不是他們的汽車?」

  金太太順著她手指的所在看時,只見人行大道上,黃塵滾滾,果然有一輛汽車風馳電掣而去。到了遠處,便只看到一道黃塵,看不到車子了。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些孩子們,興高采烈地還正在那裡作夢呢。」

  於是她在亭子裡木欄幹上坐著,只管向那煙霧平原,靜靜地呆望。她不作聲,二姨太也不敢作聲。二人靜靜地在草亭子裡坐著,那晚風吹得草瑟瑟作響,聲聲入耳。那平原上的太陽,也慢慢黯淡下去,漸漸暗到看不見人家樹木。陳二姐手上拿了兩件夾斗篷,走到亭子邊來,向金太太道:「老太太,到屋子裡去休息休息罷。」

  說著,將兩件斗篷遞了過去。金太太手上接過斗篷,並不向身上披著,搭在手胳膊上,依然站在亭子邊。陳二姐站在身邊,不敢催,又不敢就走,也是呆在那裡陪著。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,現時景致全看不到了,站在那裡,實在是站不出一點趣味來,便道:「果然我身上覺得也有些涼,我們可以進去了吧?」

  金太太雖然是不曾答應出來,覺得也不必太違反了他們的意思,於是默然著掉轉身來,先在兩人頭裡走。到了最後一通堂屋裡,自掀簾子進去。那佛案上點了白錫清油燈,燈草由油碟子裡,伸出菜豆大的火焰,屋子裡昏沉沉的。在那邊垂著紗幔的屋子裡,倒是點著四支白蠟,在這邊看到那邊幔子裡,反是清楚得多。

  二姨太昨天上山,住在前進,大家擁在一處談話,還不感到什麼寂寞。今天晚上,直走到後進來,見這樣青隱隱的燈光,加上檀香爐裡檀香燒著細細的火,屋子裡停留著那股香味,如在廟裡一般。因笑道:「這裡什麼也有,就是差了一面銅磬和一個木魚,要不然,猛然走到這裡來,會疑心是古廟裡的觀音堂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真要是觀音堂,那算我們修到了家。我覺得我還是塵心未斷,不能說走就走。」

  說著話,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疊蒲團上去。陳二姐看到,趕快就走過來,將二太太的袖子一拉。二太太料著有故,看了陳二姐向門外走,也就跟了出去。到了前進屋子裡,陳二姐低聲和她道:「人家這是要作功課了,你可別在那裡打攪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喲!太太還念書呀?」

  陳二姐道:「不是念書,每天早上中午晚上,太太有三起在蒲團上打坐,打坐的時候,口裡念著心經。心經是什麼,我也不知道,老是聽了太太念著摩訶摩訶,多利多利。這就叫功課,是太太自己說的。她作功課的時候,分付我們別進去,所以我告訴你。」

  二姨太聽了這話,才恍然大悟,向她點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,我不到上面去了。」

  陳二姐在山上,是兼作廚子的,這時要預備去作晚飯,自然走了。小蘭也陪著去洗菜,只剩二姨太一個人在屋子裡。大門口有個園丁和打雜的,也離著一個大院子,在這裡幾乎聽不到人的說話聲了。二姨太從這時起,才領略到山居寂寞的風味。這屋子裡,是金太太特許的,點了一盞白瓷罩子的煤油燈,比上房亮得多。只是屋子裡,隔了窗子向外看,反而現著黑沉沉的了。

  二姨太靜坐了許久,果然聽到上進屋子裡,金太太只管念著摩訶摩訶,多利多利。自己為好奇心衝動,就輕輕地開了屋門,輕輕地走上臺階。到了窗戶邊,將臉貼著窗紗,向裡面看去。只見金太太盤膝坐在蒲團上,兩手放下來,微按了膝蓋,微低著頭,閉了眼睛,絲毫不曾晃動。二姨太看著,見所未見,心裡想著,這不要是……這個念頭還不曾想完,金太太忽然歎了一口氣,向窗子外道:「你請進來罷。」

  二姨太被她說破,倒不好意思不答應,便道:「我進來不礙著你的功課嗎?」

  金太太已下了蒲團,代她打著簾子讓她進來。向她點頭道:「咱們裡面屋子裡坐罷。」

  二姨太跟著她進了裡面屋子,二人相對坐下。在燭光之下,見金太太臉上很多的愁容,望了她道:「你怎麼啦?」

  金太太沉思一會,歎著氣道:「我七情不能自主,大概不能久于人世了。」

  二姨太聽了這話,卻是不大懂得,依然向她呆望著。金太太道:「我說出這句話,大概你也不明白這事的究竟。我自上山以來,心思是很把得定的。可是昨天晚上幾個女孩子上山來一鬧,鬧得我心裡只管慌亂起來。今天她們下山去了,我還戀戀不捨。剛才我打坐,心思就按捺不定,只管想到她們身上去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作娘的想女兒,這也是常情,這有什麼不好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個你哪裡曉得?」

  二姨太道:「這個我也沒有什麼不懂。太太的意思,不就是說,出了家的人,不可再染紅塵嗎?」

  金太太噗嗤一聲笑了。因道:「你的意思是對的,不過話說錯了,我現時並沒有作姑子,怎麼能說起出家兩個字?」

  二姨太紅了臉,說道:「你瞧,我這人真不會說話,一說話就露怯。」

  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,自己一人,低了頭在那裡坐著。那四支白蠟燭的光焰,正是有些晃動,將金太太的人影子,在牆壁上只管動搖著。二姨太偷眼看她時,眉毛又已深鎖,似乎在發愁。自己勸解吧,怕說的話人家不中聽。不勸解吧,坐在這裡豈不是個呆子?因之就向金太太道,「我想到廚房裡去看看,沒事也可以幫助他們一點。咱們現時又不住在城裡,還講個什麼虛面子?」

  金太太對於她這話,似乎表示著很深的同意,將頭深深的點了幾點。

  二姨太不說什麼,就走出來了。她走到廚房裡去,陳二姐也不肯要她動手作什麼菜,她站了一會子,覺得是很無聊,依然又走回上房來。窗子裡面有燭光,隔著窗紗,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。只見金太太竟還坐在原椅子上,只是她低了頭,一動也不動。二姨太心裡突然有個怪思想,太太這是什麼舉動?有點病了吧?連忙用臉貼近窗戶,仔細向裡面看了去。

  金太太這時一人坐在屋子裡,心卻在北京城裡烏衣巷,那舊時憧憧的幻影,正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映演著。兩眼淚珠兒,在眼眶子裡,是無論如何也藏留不住,由微開著的眼縫裡,一粒一粒的,直流出淚珠來。二姨太在外面看了許久,總算是看清楚了。就走進屋來,先輕輕叫了一聲太太。金太太抬頭對她望著,點點頭,並沒有說什麼。那臉上的淚珠,依然流著,卻不曾擦去。二姨太道:「你這是怎麼著?你想空點吧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這話算是勸著我了,我就是想不空。你瞧,我老早地就說要定定心,學起佛來,可是到了如今,我還是把持不定,還要你來勸我看空些,這豈不是一場笑話嗎?」

  二姨太道:「喲!你可別信我的話,我懂得什麼?」

  金太太點著頭道:「你勸著我是對的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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