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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一回 驢背遇窮途曇花一現 禪心傷晚節珠淚雙垂(4)


  說畢,她依然低了頭,不再作聲。約摸停了有五分鐘之久,那淚珠兒,又是拋沙一般的,落將下來,這淚珠不落則已,落起來無論用如何的力量,也是抑止不住。流了還只管是流,由臉腮上,直滾到衣襟上來。二姨太先還是想勸勸她,後來見金太太哭得厲害,想起自己金家人,各各遠走高飛,落得兩位老婆子,住到山上來。這個收場,實在也太慘了,怎麼禁得住不哭呢?心裡想著,眼前又正看到一個人在傷心落淚,她心裡只是一陣悽楚,那眼睛裡的兩行眼淚,也就不知不覺的,一齊滾將下來,只是金太太不曾放聲哭,她也不敢放出聲來。

  金太太流淚一陣子,抬頭看到二姨太更是傷心,就連忙拭幹眼淚道:「我哭我的,你還陪了我哭作什麼?」

  二姨太道:「不是我要哭,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憐的,也就自然地傷心起來。」

  金太太並不作聲,靜坐了許久,陳二姐來了,就叫她打了一盆水來洗過手臉,讓二姨太也洗了,然後叫陳二姐在外面檀香爐裡,從新焚了一爐香。陳二姐道:「現在還不吃晚飯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稍微等一等。」

  陳二姐去了,金太太依然靜坐著,因向二姨太道:「我看我不行了,快要跟著他們父親一路去了。」

  二姨太倒吃了一驚,向著金太太臉上觀察了許久,並觀察不出什麼情形來,皺了眉頭道:「也許你是在山上悶的,可是在臉色上瞧不出來,進城去讓大夫瞧瞧罷。」

  金太太搖搖頭道:「不是那個意思,你猜錯了。我自到山上以來,看看佛經,研究研究佛學,心思是很空的了。不料昨天到今天,我心裡亂極了,簡直按不定。到了晚上,我在佛像下打坐,口裡只管念心經,心裡只想到繁華下場,禁不住眼淚直滾下來。我這樣心慈,一點鎮定不下去,我想我道心不堅,是精神渙散的原故。在佛學上說,是入了魔道,俗話可就是魂不守舍,在這點上,我知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。」

  二姨太聽了許多解釋,大概是明白了,便道:「太太,你這話我可要駁一句,佛爺是慈悲為本的,難道說作上人的惦記兒女,想起亡人,這也是道心不堅嗎?」

  陳二姐在外面屋子裡,倒有些納悶,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麼傷心的事?金太太沒作聲,微抬著頭,似乎想一句答覆,然而始終沒答覆出來,只管是要哭。於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裡來,又輕聲問道:「不早了,老太太開飯了吧?」

  金太太點點頭道:「好罷,開到下面屋子裡吃。」

  陳二姐忙著開飯,金太太首先站起來,向二姨太道:「咱們吃飯去,在一天總得吃一天。」

  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脫的話,或者是傷心的話,就陪著她一路到下層屋子裡來。

  桌上飯菜都擺好了。金太太坐下來,卻是先拿勺子,舀了豆腐湯喝。二姨太吃了一碗飯,她卻粒飯未嘗。二姨太知道她心裡難受,自己也不會勸人,不敢多說,便道:「太太,明天打個電話進城去,讓梅麗來給你解個悶兒罷。」

  金太太點點頭。過了許久,又道:「不必罷。」

  於是起身回上層屋去,出了門,又道:「明天再說罷。」

  等她回上面屋去了,陳二姐低聲向二姨太道:「你瞧,老太太說話,有些顛三倒四的,她從來不是這樣子的,我想一定是她心裡悶成這樣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是啊!學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,當年總理就常說,現在闊老們喜歡把談佛學當時髦事,其實不會學佛的人,不是學迂了,就是學病了。太太這樣精神不振,可得找梅麗來,她准能給她找個樂子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好!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館裡去打電話。今天晚上,你陪著點罷。」

  二姨太擦了把臉,又到上面屋子來。然而在山上的人,睡得極早,金太太已是安眠許久了。二姨太也只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悶睡。

  到了次日清晨,陳二姐把瑣事料理清楚,正要到山下旅館裡去打電話,一看山外的天色,卻是陰黯黯的,太陽不曾出山。自己心裡想著,也許是心裡有事,起來得太早些了。可是走到屋子裡,一看掛鐘時,已經是八點多了。照平常論,這個時候,應該是日高三丈,高高懸在天空的了。這才想起來,今日天陰了。接著發現地上已是蒙上一層黃沙,由院子裡經過了兩趟,連衣服上都灑著一層細微的黃粉,用手一撲,便有塵土氣襲入鼻子來。這是北方最劣的氣象,叫著下黃沙。

  有了這種日子,天象要倒下來,終日不見陽光,那太陽在黃沙裡埋著,現出一團模糊的紫影,慘淡怕人。今天黃沙更下得重,連那團紫影都沒有了。趕快跑到屋後山坡,向山下看去,便是山腳下的人家樹木,已經昏暗不明,只有叢叢的黑影。再遠些,便只如煙如霧,天地不分的沙層了。陳二姐心想,這樣的天,怎好叫八小姐出城來?電話也就不打了。接著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來了,陳二姐送著水到金太太屋子裡去的時候,只見金太太兩隻眼睛皮,已是微微的腫起,眼睛也有些紅色,想昨天定是流著眼淚不少。

  這時,屋子外面,轟隆一片怪聲大起,院子裡也淅瀝淅瀝有雨點聲。隔著窗子向外看時,吹起大風來了。山上的樹木,一齊彎著向下,到了不能再彎的程度。在呼呼聲中,許多樹葉和枯樹枝,如下雨一般,打到院子裡來。金太太道:「哎呀!天氣變了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可不是嗎!你沒有到坡上去瞧瞧,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,天地都分不開了。」

  金太太也不再說,也不出去看看。這正中屋子裡,倒很像是天色昏黑了一樣,那佛像面前放的一盞香油燈,菜豆似的火光,倒照著屋子裡有些亮色。她不由得點點頭,自言自語的道:「還是佛爺面前,有一線光亮呢。」

  說著,自向蒲團上坐著,垂頭不語。陳二姐以為她是做早上的功課來著,也不敢去驚動她,自走開了。但是這一天,金太太茶飯都不用,只是呆坐著,坐久了,就垂下淚來,一日之間,那臉子就瘦削了許多。陳二姐雖沒念過書,人是很聰明的,看看這情形,覺得不甚好,便問金太太要不要什麼東西?可以打個電話到城裡去。她那意思,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氣,要不要叫人來。

  金太太點點頭道:「正好,我有話告訴他們,五小姐六小姐七爺,都是後天要走的人。你告訴他們,我分付的,叫他們不必到山上來辭行。他們來一趟,惹得我心裡兩天不能自在,他們再要來,我心思一亂,把我鬧病了,他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?實話實說,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,告訴他們。五小姐六小姐心裡明白,就不會來的了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電話裡說不清楚,要不,我下山去一趟,趕著長途汽車進城,下午再回來罷。」

  金太太一聽,靜默著想了許久,便道:「你既是要去,索性後天送了他們上車再回來。」

  陳二姐說:「這兒的事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裡面的事都有小蘭呢,那個打雜的本來是廚房出身,讓他作兩天素菜飯,還有什麼不可以的?」

  陳二姐在山上住了這些時候,實在也想到城裡去看看,只是沒有工夫可以抽身。既是金太太如此說了,落得以公濟私,進城去混兩天。於是很高興地收拾收拾東西,就下山搭長途汽車進城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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