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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一回 驢背遇窮途曇花一現 禪心傷晚節珠淚雙垂(2)


  鳳舉、燕西都默然的。金太太望著他兄弟二人的臉,有一口氣要歎出來,複又忍回去了。金太太道:「假使你們能早聽我兩句話,何至於鬧到現在這種田地?唉!這話也無須說了,你們下山去罷。」

  鳳舉看看母親那樣子,真個象人所說,她那顆心,已成「槁木死灰」。已經再三再四地催著下山去,若是不走,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。於是向燕西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說?若是沒有什麼話,我們現在就走罷。」

  燕西望望鳳舉,又望望金太太,看這樣子,是不能強留的,就站起身來。鳳舉也慢慢地站起,低聲向金太太道:「那末,我們走了。」

  金太太向他們點了點頭。於是二人說聲走了,走出屋子下臺階去。到了臺階半中腰,鳳舉站住腳,回轉身來問道:「媽,現在沒有什麼事嗎?」

  金太太也不出來,只在屋子裡,掀起半幅窗紗,向他們道:「沒有什麼事了,你去罷。」

  燕西雖不說什麼,也回轉頭來望著。金太太又說句回去罷,二人同答應了一個唯字,然後一同走出去。到了別墅門外草場上,繼續著又聞到那股沉檀香氣。鳳舉低聲和燕西道:「你瞧瞧,這個樣子,母親一定是長齋念佛,不會再回家的了。在她老人家說是享清福,然而這種消息,傳到別人耳朵裡去了,與我們大家面子攸關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是無論到什麼地步,都要顧全面子問題的。然而事到如今,也就顧全不得許多,只求各人找著各人的生活之路,也就是了。」

  鳳舉低了頭,順著山路向下走,也並不作聲。燕西隨在他身後,回頭望望別墅,又連歎幾口氣。

  鳳舉在前面走著很快,一直下了山口,才停住腳。燕西落在後面,還在想心事,約離著有半里地。燕西到了山口時,鳳舉到路旁小茶棚子裡找汽車夫去了。燕西站在大路上,四處張望,見山澗外邊,一條人行道上,有兩匹驢子跑了過去。一匹驢子上,坐著一個短衣老頭子,手上拿著草帽子,正是韓觀久。一匹驢子上,坐著一個女子,穿了藍竹布長衣,撐了一柄黑布傘,斜擱在肩上,看那身材,好象是清秋。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聲,就跑了幾步,追上前去。

  正在這時,鳳舉把汽車夫已找著了,在後面大叫燕西。當他大叫的時候,那驢子停了一停,驢背上的女子卻回頭看了看。然而那時間極短,燕西還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,她已掉過臉去,催著驢子走了。鳳舉由後面追來,問道:「你看些什麼?」

  燕西道:「剛才有個女人騎驢子過去,好象清秋。」

  鳳舉道:「她跑到這種地方來作什麼?你錯認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可是後面那個老頭子是韓觀久,我可認得清清楚楚。韓觀久有門親戚,聽說住在碧雲寺附近,他們很有到這地方來的可能。」

  鳳舉道:「既然如此,剛才你為什麼不叫她一聲呢?」

  燕西道:「我也是愣住了。」

  鳳舉道:「他們是往哪方走?」

  燕西道:「他們順著大路向東走,大概是進城去。」

  鳳舉道:「不管她進城不進城,只要是在大路上,差個十里八里,我們也可以把汽車追上去,這是很容易解決的問題。」

  說著,拉了燕西跑上汽車,催著車夫快開。汽車一路走來,雖然追上幾個騎毛驢的,並不是一男一女。追到了海澱附近,遠遠看到兩匹驢子,其中有個騎驢子的正是撐著一柄黑布傘。燕西指著道:「那就是的了,那就是的了。」

  不到一分鐘,汽車喇叭嗚嗚幾聲響,追到驢子跟前,將車子停住了。那兩個騎驢子的,見汽車忽然停住,倒嚇了一跳,各按住了驢子,向車上呆看。這時看那撐傘的,是位帶連鬢鬍子的老道。那個沒撐傘的,是個禿子。二人灰塵撲面,又染著黃汗,形象很是難看。燕西大失所望,鳳舉禁不住要笑起來,催汽車夫開車。

  燕西心中,本是怦怦亂跳,車子開了,定了定神,向鳳舉道:「這話回家去,不必說,說出來,人家又拿去當笑話,以為我對於清秋,還是夢寐思之呢。」

  鳳舉道:「你就對於她夢寐思之,這也不算過呀,這有什麼可笑的?」

  燕西道:「那不管他,反正我不願提這事就完了。」

  鳳舉道:「你不願提就不願提罷,這也不關我的事。」

  燕西坐在車子上,就都不說什麼。

  到家而後,家中人自不免包圍著,詢問山上的情形,忙著報告一番,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。過了兩天之後,還是鳳舉把這話說出來,敏之、潤之都抱怨燕西,說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,反正那個老頭子你認清楚了是韓觀久,為什麼不叫喚一聲?何況大哥叫著燕西,她又回頭來看,分明是清秋了。這可見你對她是一點情也沒有。燕西對於他們這種批評,實在無法否認,自己也就不去否認,人家說得最厲害的時候,自己只是微笑而已。倒是道之多情,聽了這個消息之後,派了好幾個人到碧雲寺一帶去查訪。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韓觀久有什麼親戚在那裡,那親戚姓什麼,也是不知道。查訪了兩天,並無蹤影,對於這事,也只作罷了。

  光陰是很快,轉眼又是已涼天氣未寒時,敏之、潤之的行李,都已預備妥當。敏之的意思,現在大家並不是那樣高興,最好是免除親戚朋友那番送別的應酬,關於行期一層,事前守著秘密。又怕燕西好事,會說出來,再三叮囑不要說,燕西現在是靠姐姐攜帶了,自然也就不敢違拗。到了行期前三天,道之四姊妹,送著二姨太到西山去,大家又團聚了一晚。到了次日,直待夕陽西下,四姊妹才告辭進城。金太太和二太太見這四個花枝兒似的姑娘齊齊的走著,很是動人憐愛。然而下山之後,馬上天涯海角,就各自分飛,看到也就不免心裡難受。於是兩個母親,緊隨在她們後面走,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,不覺直走到最下一層的草場上來。道之立住腳道:「我們要坐轎子了,你進去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們走你們的,我在這裡,看看夕陽晚景。」

  敏之、潤之也就回轉身來,向二位老人家呆立著。二姨太道:「五小姐,你定著什麼時候結婚,務必寫封信告訴我。一路之上,要不斷地寫信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也太兒女情長了。你在城裡,大概說了不少離別的話,上得山來,又談了一天一宿,這種話,也不知道談過多少回,臨走你還得叮囑一遍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你有什麼不知道?我就是這樣心軟。」

  說著,用手絹去擦眼睛。敏之深怕惹著金太太傷心,便道:「咱們快上轎子罷,回頭會趕不上進城的。」

  說著,向三姊妹丟了一個眼色。於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說聲走了,走出別墅的大門,各乘轎子下山。

 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個草亭子裡,手扶了亭柱,向山路上一行人望著。二姨太走過去,陪著她望。直等人看不見了,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。這太陽落到山後去,在山之陽,已先陰黑,可是平原上,山陰所蓋不到的地方,依然有太陽曬著。平原之中,有兩行疏落的楊柳,夾著一條人行大道,正是進城去的馬路。看看北京城,在夕陽煙裡籠罩著,霧沉沉的,一圈圈黑影子。北海的塔,正陽門的城樓,在一圈黑影中,透出兩個黑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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