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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回 對客道煩憂初嘗苦境 替人流急淚重見殘裝(3)


  說著話,那人已將鏡子接了過去。回頭一看,原來是梅麗。梅麗接過那鏡子一看,只見裡面夾了一張像片。那像片由鏡框子夾縫裡,漏出來大半截,都燒糊了。那在鏡子裡的大半截,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。她接著,也是許久不作聲。燕西原來出神,被她接過,就醒悟過來的。現在看到如此,便道:「你老看著作什麼?」

  燕西只管如此問,梅麗卻是不作聲,依然怔怔的將鏡子拿著。那鏡子上面,卻滴了幾粒水珠。燕西低頭一看,原來她哭泣著,已經滴下淚來了。燕西道:「你這是作什麼?」

  他不問則已,他一問之後,梅麗索性哭得息率有聲,那淚珠像拋沙地一般流了下來。燕西道:「你這是怎麼著?站在大路上哭,人家看見,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呢!」

  梅麗道:「你不欺負人嗎?你你……你多損呀?我看著這像片,好象清秋姐就燒死了一樣呢。」

  她說著話,一扭身子就跑了。燕西聽她所說,雖是小孩的話,然而自己心中,為了這事,卻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。趕緊走回書房裡去,將房門一關,兩手托了頭,靠著書桌坐了。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,有人敲著門,連叫了幾聲七爺。燕西糊裡糊塗的,叫了一聲進來罷。卻是金榮推門進來,低聲道:「唉!你也別傷心,保重身體要緊。前面客廳裡,開一大桌飯,我怕你吃不下去,叫廚房作些清淡的,送到屋子裡來吃好嗎?」

  燕西道:「不必,我吃不下去。」

  金榮道:「你總得吃一點,餓著肚子也是無濟於事。」

  燕西站起身來,又複坐下。金榮見他有些徘徊不決的樣子,又道:「七爺,你早上一點東西都沒有吃,總得吃一點。到了下午,你總還有些事,若是一點東西不吃,你會病的。」

  燕西歎了一口氣道:「象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,死了倒也乾淨,省得用眼睛來瞧,也省得傷心。」

  金榮道:「你吃得了多少,你就吃多少,可是你到大家一處坐著談談心,也是好的。」

  燕西站了起來一頓腳道:「好罷,我就依了你的話。」

  他說著,就走向前面客廳裡來。

  這時,前面一桌賓主,都坐下了,舉了筷子要吃菜,一見燕西到了,都站了起來,向他亂招著手道:「加入加入!」

  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,有人歡迎他,他一定是歡歡喜喜的,也嚷著加入。這次可是例外,只是皺了眉毛,淡淡地一笑,在下手一張空椅子上坐下。這一群人中,現在要算趙孟元最快活,因為他並不曾受金家勢力消歇的影響,而且自己在官場上另開了新路徑,還是很活動。所以在全桌上,他是最高興不過,話也說的最多。

  他首先向燕西笑道:「七哥是個快樂之神,向來不知道這個愁人的愁字是怎樣寫,而今也是這樣老皺著眉頭。凡事總得看開一點,別儘管向失意的地方想。我們大家也都在和你想法子。你燒了一點東西,當然不算什麼,就是尊夫人,我們詳細地討論了一番,不帶孩子去,她或者有什麼意外。帶了孩子去,決不忍心拋了孩子怎麼樣的。」

  燕西躊躇了一會子,望了桌上這麼些個人,開口要說一句什麼話,忽然又忍回去了。趙孟元道:「你想想,我這話不對嗎?」

  燕西沒有作聲。桌上的人,可就根據了趙孟元的話,大家討論起來。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處來,把這件事暫時丟了的,不料大家所議論的,偏偏是這一件事,不免惹起了心中無限的煩惱。因之索性一句不提,只管聽旁人說去。但是口裡雖不說話,同時也就吃不下東西去,手扶了筷子,只撥弄著碗上的飯粒,夾了幾粒,送到嘴裡去,並不曾扒上一口飯。鳳舉看到,皺眉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吃不下去,那就不必吃了,勉強吃下去,回頭心裡更是不好受用。」

  燕西將筷子一放,將碗一推,就下桌來,坐到一旁去。鳳舉究竟是個長子,看到家中連出事故,心中也是抑鬱不歡,只吃了大半碗飯。鶴蓀心裡兒自惦記著分居的一件事,不大說話的人,也更沉默。鵬振深知清秋和自己夫人不大合適,很覺得自己夫人,對她有些過分的地方,那末,清秋出走,多少有點責任,心裡也是不安。這四位少爺,都是憂形於色的,在這裡的朋友們,自然是不能喧賓奪主,很快地就把一餐飯吃完,桌上許多碗菜,竟有不曾下箸的。鳳舉繞著桌子走了一個圈子,歎了一口氣。因對劉寶善道:「二爺,我們聚餐的時候,總算不少,像這樣赴鴻門宴似的吃飯,大概不多吧?哎!風景已殊,舉目有河山之異。」

  鶴蓀接過聽差的手巾把,擦了一把臉,自在身上拿出煙捲盒子,取了一根煙捲,放在旱煙袋頭上。拿出身上的自來火盒,劃動了火機,蓋子一掀,火焰一冒,偏著頭,將煙捲就了火焰吸上。蓋了自來火盒,緩緩的放進口袋。卻趁著這時,噴出兩陣濃煙來。悄悄地坐在一張籐椅子上,人向後一躺,便架起腿來。見旁邊茶几上放有兩張印刷品,順手拿來,兩手捧起,擋了面孔看著。鳳舉道:「鶴蓀,昨晚起火的時候,你在哪兒?」

  鶴蓀依然在看印刷品,隨便答道:「在屋子裡睡著呢!」

  鳳舉道:「你起來了沒有?」

  鶴蓀道:「家裡失了火,焉有不起來之理?你這話問的是什麼意思?」

  鳳舉道:「我看你這樣從從容容的樣子,一定是疾雷起於前而不變色,大家煩悶極了,你好象沒事。」

  鶴蓀這才一放印刷品,站了起來道:「你叫我怎麼著?我向著大家哭一起子,跳一起子,事情就太平了不成?」

  鳳舉皺了眉道:「你簡直是語無倫次!」

  鶴蓀且不理會他。見趙孟元正背了手隔著玻璃窗向外張望,便喊了一聲老趙。他一回轉身來,鶴蓀笑道:「我現在知道古人說的什麼詩以窮而愈工,那倒是一句實話。你瞧我們大爺,不過三分鐘的工夫,肚子裡急出好些典故來了。」

  大家也正覺鳳舉今天何以大抖其文?鶴蓀一說破,大家想著,不由得哈哈一陣笑了起來。這一笑不要緊,可是又引起一陣麻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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