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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回 對客道煩憂初嘗苦境 替人流急淚重見殘裝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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鵬振沉吟著道:「真是大家要搬出去的話,那也好,我的意思,以為各人組織了小家庭,大家有一種方便。」 燕西淡笑一聲道:「現在倒是我好了,大家庭也好,小家庭也好,對我反正無所謂。我一個人,哪裡也好安身。」 鳳舉道:「你這叫胡說!難道你的孩子和媳婦,就聽其自然地消失,不去找了嗎?」 燕西道:「就是找回來的話,她也未必能和我合作,我覺得她不下散夥的決心,是不會走的。夫婦勉強結合,那也沒有一點趣味,倒是這樣地痛快。」 他如此一說,滿屋子的人,又是一次默然。還是燕西歎了一口氣,站起來道:「大家別這樣愁眉苦臉的了,有什麼開心的話,大家談上一談罷。」 鶴蓀向朱逸士道:「你看到哪裡有適合的房子沒有?我倒不必要大,只要乾淨點就行了。」 朱逸士笑道:「你這個大字當然是以現在府上的屋子為標準。可是比這小下去,三間房是小,一間也是小,究竟要小到什麼程度才合適呢?」 鶴蓀笑道:「當然不致於小得到一間或三間房那種程度,象你們住的那個樣子,也就行了。」 鳳舉聽到鶴蓀所說,竟是搬定了,心中很不高興。但是果然老太太有了這個意思,兄弟們是遵慈命而行,自己哪裡干涉得了?皺了皺眉道:「這都是急其所緩的話。現在我們先要談到火場上的善後問題,你所說的,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,忙什麼呢?我看燕西倒應該到裡面去,向母親請示一下,應當怎麼樣去對付冷家?」 燕西道:「我悶得了不得,這些人在這裡,大家談談,也可以解解煩悶,你一定要我去見母親作什麼?見了母親,也不過是多挨幾句罵。要找人,只有兩條路,一條是在報上登廣告,一條是到區署裡去送個報告單子,報告走失,讓他們通知城內警察去留意。這兩件事,似乎都此路不通吧?叫我滿街滿市找去,我可辦不到。」 鳳舉道:「沒有法子想,難道就如此置之不理不成?」 劉寶善點了點頭道:「這是規規矩矩的話,七哥總應該和老太太去商量一下,事已至此,總還是圖個結束,不再擴大才好。」 燕西道:「怪話了。還擴大些什麼,再燒一次房子不成?就算冷家和我要人,也不是我轟走的,何況我金家還有一個小的陪著去呢。」 朱逸士正著臉說道:「這倒是正話,置之不理,總是不好。想辦法不想辦法是一事,辦法行得通行不通又是一事。若是老太太方面不免責備兩句,這也沒有關係,總不能因為老太太責備,你就永久不見老太太。」 燕西因大家都勸他去見母親,不便堅執不去,慢慢地站起來,微歎了一口氣道:「真是讓我沒有法子!」 說了這話,於是緩緩地踱出客廳門,走向金太太屋子裡來。 金太太正躺在一張睡榻上,手裡拿了一掛佛珠,一手掐著,一手數著,眼睛微微閉著,似乎是心無二用。燕西緩緩走進來了,她依然在掐著佛珠,並不睜開眼來理會。燕西本想叫一聲媽,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這個生平最先會說的一個字,竟一時說不出來。既不能驚動母親,又不能來了之後,轉身就走開,只得在母親對面一張椅子上隨身坐下。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,叮噹一下響,金太太這才睜開眼來,冷笑一聲道:「你還有工夫來看我?你不是很忙的嗎?」 燕西手扶著桌上的茶杯,轉著杯子,遠遠地看看杯子上的畫,並不曾作聲。金太太道:「你現在腦筋有點麻木不仁吧?怎麼燒了房子丟了人,你還是一點沒有事似的?」 燕西道:「我怎麼會沒事似的呢?我到現在為止,還是坐立不安。可是坐立不安,也只能急在肚裡,難道我還擺在臉上,只管又說又哭地道著苦情不成?」 金太太道:「事到如今,我也管不了你們了,我決計搬出這屋子去。」 燕西手拿著茶杯,只管轉著看花紋,許久,歎了一口氣。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說什麼,只聽李升在外面叫道:「這樣熱的天,就是沒有什麼危險,那裡一股火氣沒有退,也不該過去,現在打傷你,你怪誰哩?主子家裡,有這種不好的事,你倒要討小便宜?」 金太太便喊道:「李升,你說什麼?」 李升走到房門外,隔著紗簾子道:「那廚房裡一個打雜的,他跑到火場上到土裡去掏東西,牆上落下幾塊磚頭,由耳朵邊斜劈下來,肩膀上打腫了。他要跑來求求太太恩典,給他幾個錢養傷,我把他罵了一頓。你想,上上下下,大家心裡都怪難過的,他還要來求恩典,這種人簡直是沒有心肝。」 金太太道:「他在火場裡去掏東西,什麼意思?」 李升道:「他以為七爺屋子裡,金銀財寶是燒不了的,一定都埋在亂瓦亂磚裡頭,他趁著家裡人都沒有心思,想先掏出一些去。太太,你想這東西可惡不可惡?」 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:「人心都是這樣的。無知識的人,也就不必和他去計較了。」 李升道:「我倒在土裡頭刨出一個小扁箱子,大概是七爺的,外面還沒有壞,好好還鎖著呢。」 燕西由屋子裡搶了出來道:「還有個箱子嗎?怎麼樣的?我看我看。」 李升手上提著一隻二尺上下的長方形扁箱子,舉了一舉道:「你瞧,這不是?」 原來這是一隻綠漆鐵皮的小箱子,原是放些信件和紙張零碎的,也不記得是擱在什麼所在。有了鐵皮保證,竟未燒著,這倒是出於意外的一件事了。金太太在屋子裡問道:「找到一個什麼箱子?裡面有什麼嗎?」 燕西道:「不相干,是個裝文件的箱子。我書房裡有一把同樣的鑰匙,等我拿去開開看。」 說時,連忙提了箱子,就向書房裡跑。找著鑰匙,將箱子打了開來,只一掀蓋子,自己倒失聲笑起了。原來裡面這些文件,都燒成了焦黃的,手伸著一捏,卻是一把灰。因為箱子,雖是鐵皮包的,不能燒壞,然而這種熱氣,總可以傳了進去,隔了箱子,就是這樣把紙給煉焦了。手提箱子,走到廊子外,就向地上一倒,以為這也不值一顧了。然而這樣一倒,卻是當的一聲響,將腳撥開紙灰一看,原來這紙灰裡面,藏著有一面鏡子呢。 彎腰拾起來,不覺自己是一怔。記得結婚後幾天,自己端了照相匣子,和清秋照了好幾張像。有一張像,在松樹下面,堆了幾盆菊花,清秋側著身子看花,姿勢照得好極了。自己一高興,配了個圓鏡框子,一面玻璃磚的鏡子,一面是薄玻璃蓋著像片。就放在桌上,不料一個不小心,把鏡子打破了,自己臉上,當時很是不好看,幸而清秋不在屋子裡,趕快藏在箱子裡。心裡還想著,等到將來彼此年老了,把這像片取出來,打破迷信。現在鳳去樓空,這事到真有些可信了。 心裡如此想著,手上捧了一個破鏡框子只是出神。身後有人問道:「站在太陽裡作什麼?不怕曬人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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