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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團乍驚慘色 情場增裂縫名動離懷(3)


  清秋睜開眼來望著,便冷笑道:「你是回家來挑釁的,對不對?不必,你要到什麼地方去,聽你的便,我是不敢攔阻你的。君子絕交,不出惡聲,要散便散,要離便離,也就完了,何必借題發揮吵著鬧著才散呢?」

  燕西在身上掏出銀煙盒,取了一根煙捲,躺在沙發上,吸了一陣,手指上夾著煙捲彈灰,一面噴出煙來,一面發著冷笑。清秋道:「你不要以為我是假話,我已決定了主意這樣子辦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可是你說要離,你說要散。」

  清秋將孩子一放,手撐著枕頭坐了起來,點點頭道:「你就說是我出了主意得了,我既願成全你的前途,我就成全到底,你就說是我的主意,也不要緊。你當然是千肯萬肯,我既然願意了,馬上就可以宣佈,你若是定了日子起程的話,我相信還不至於誤你的行期。」

  燕西聽得這一遍話,就不由得心中一動,因道:「不耽誤我的行期,你知道我要到哪裡去?」

  清秋道:「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,一路到德國去嗎?」

  燕西默然,拿起煙捲,又抽了兩口。清秋道:「你要去,只管去,我也不敢攔著,何必瞞了不告訴我?」

  燕西道:「就算有這事,又是誰對你說的?」

  清秋道:「這種話,你想有哪個肯對我說?我是參照好幾個人的話,猜想出來的。」

  燕西冷笑道:「這樣說,你完全是捕風捉影的話了?」

  清秋道:「不管我是猜的對不對,只要你自己說一聲,有沒有這種計劃?若是果然有了這種計劃,我這樣說了,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?」

  燕西哈哈打了一個冷笑道:「滿意滿意!但是我現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。你這個人情,可惜送遲了一點,現在我是不領情的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為什麼遲?陪你的人在北京,並沒有走開,就算走開了,到德國的火車輪船,還不許你去嗎?」

  燕西又默然著抽香煙,許久許久,才很從容地道:「我若是果然到德國去,倒希望你作惡意觀察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想你是有點想不通吧?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訴我,我雖然一切都不明白,可是你和白女士,始終只能作個甜蜜的朋友而已。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,我讓開你們,你們正正堂堂地結合起來,那多麼痛快!」

  燕西對於她的話,並不怎樣答覆,一人自言自語地道:「假使,假使,就不是什麼誠意的話。」

  清秋也淡笑了一聲道:「誠意,我也不知道這誠意兩個字怎樣解釋呢?」

  燕西道:「你是說我沒有誠意嗎?」

  清秋不理,坐在那裡,臉上一點愁苦的樣子也沒有,只是笑嘻嘻的。燕西坐在沙發上,偷眼看看她,卻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還是壞意的。便道:「你也不必陰一句陽一句地說,我知道你有母親和許多人作後援。我是鬥爭你不過的,但是我們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鐘,未必……」

  不曾說完,一轉身就跑出房門去了。清秋躺在床上,眼望著他走了,接二連三地歎了幾口氣。一人坐了許久,無聊得很,自己又不願拿書看,翻了一個身,便躺下來睡了。

  這一天晚上,燕西自然是不肯回來,到了十一點多鐘的時候,金太太卻帶著梅麗來了。見清秋側身向外,眼睜睜望著那盞懸著的電燈,動也不動。她見有人進門,才起身坐了起來。金太太將手遙遙地和她招了兩招,帶著笑容道:「你身體不大好,躺下罷。」

  清秋微笑道:「也沒有那種情理吧?」

  金太太和梅麗在床邊椅子上坐下,先問清秋身子好些了沒有?再又看看孩子,然後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,因道:「這樣子,老七又出去了,他不是回來了一次嗎?」

  清秋含糊答應著。金太太道:「他可和你說了什麼沒有?」

  清秋也不隱瞞,就把先前和他的話說了一遍。金太太向梅麗點點頭道:「你七哥倒是真話。」

  清秋道:「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,說是我不干涉他,他還是要出洋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何必鬆口,說是由他呢?」

  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顏色,便道:「不是我鬆口,我實在是這種意思。」

  談到此處,金太太無故歎了一口長氣。清秋道:「你老人家放心,決不讓你操什麼心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真料不到你們這樣由愛情結婚的人,只這短短的時候,就變了卦。而且我也不見你們有什麼事大爭吵過,何以就絲毫不能合呢?」

  清秋道:「總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,若是真的什麼大事爭吵,決裂也就決裂了。惟其是他儘管不願意我,我又儘管讓步,他沒有法子可以和我說出離婚的理由,逼得沒奈何,只有一走了之。在我呢,我一天不答應離婚,他一天不痛快,為了不痛快,他用什麼法子對付我,沒有什麼問題,設若把他逼得出了什麼毛病,我又有什麼好處?我想開了,是聽他的便為妙。」

  金太太默然了許久,點點頭道:「你這是好心眼的話,不過他不是和你很好嗎?何以現在會和你意見大不同呢?」

  清秋道:「這也很容易明白。根本上我們的思想不同,我不愛交際,我不愛各種新式的娛樂,而且我勸他求學找職業,都不是他願聽的。此外,我家窮,他現在是不需要窮親戚的了。」

  金太太聽了她這話,臉上有點紅暈泛起,接著臉色板下來道:「那也不見得吧?就算他不成人,從前你也不交際,也不會新式娛樂,也不算富有,他何以會和你求婚的呢?你這樣瞧他不起,也難怪他不痛快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怎能瞧他不起,我都說的是實話。至於他為什麼喜好無常,這個我哪裡說得上?」

  金太太突然道:「如此說,你們都願意離婚,孩子呢?」

  清秋道:「孩子嗎,在金府上不成問題吧?找一個乳媽就解決了。」

  金太太到這兒來,本來覺得兒子不對,要來安慰兒媳幾句的。現在經清秋這一番話說過之後,她覺得清秋對燕西的批評,太刻毒了,而且沒有一點留戀,照著她這話音去推測,那簡直是看不起燕西,對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見。那末,燕西對她不滿,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。她如此想著,口裡雖不能說了出來,就默然了許久,未曾再提一個字。

  還是清秋先開口道:「夫妻是完全靠愛情維持的,既沒有了愛情,夫妻結合的要素就沒有了,要這個名目上的夫妻何用?反是彼此加了一層束縛。請你轉告訴他,自明天起,就不必和我見面了,他要什麼東西,都可以拿去。至於哪天要我離開府上,聽他的便。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,金府上的東西,我決不多動一根草。我就是對這個……孩子……」

  她說著話,把睡在被裡的毛孩子,兩手抱了起來摟在懷裡,哽咽著垂下淚來。金太太道:「你口口聲聲要離婚,你說,這是他逼你,還是你逼他呢?」

  清秋用手挽著一隻袖頭,在眼角揉了兩揉,哽咽著道:「你替我想想,若是象他不理會我,我也沒法子理會他,這樣過下去,還有什麼味?就算勉強湊合在一起,有多少日子,便生多少日子的氣,未免太苦了。所以我想來想去,還是讓他快活去。我也落個眼不見,心不煩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既是捨不得這個孩子,那又何必……」

  清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,只是淚如牽線一般,由臉上墜了下來。梅麗當他們說話之時,一點也不做聲,也不知道怎樣說才好?及至清秋說到最後,在這種情形之下,她實在不能不說了。便道:「清秋姐,你別說了,瞧我罷。」

  金太太聽了她這一句話,倒不由得噗哧一笑,立刻又正色道:「一張紙畫個鼻子,你好大的臉子。這個大問題,瞧你什麼?」

  清秋道:「我可不敢說那話,八妹也是一番熱心,都是手足,不過年輕點罷了。」

  梅麗笑道:「既然如此說,你就聽我的勸,別說什麼離婚了。」

  清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哪裡是願意這樣,也是沒有法子呀。我不離開你哥哥,你哥哥也是要離開我的,光我一個人說不離,又有什麼用呢?」

  說到這裡,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說什麼,只有悶坐著。於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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